九月初，气温渐凉。林城大学华清池里的荷花依然盛放华彩，引得参观访客驻足拍照。华薇雨只好下车，推着自行车艰难穿越人流。林城大学的校园着实比林城师范大得多，她已经提前出门，偏偏赶上三四个旅游团堵路，好不容易到了教九门前，上课铃已经响完了，电梯居然还在检修，只好一口气蹿上四楼。

讲台上，一个瘦高的女老师已经念起开场白：“各位同学大家好，欢迎大家选修今年的《中国艺术史（上）》。我是艺术系新来的老师，叶秋时，这是我在林大的第一节课，你们也是我的第一届学生。如果对上课的内容有哪里不懂的地方，或者有什么建议，欢迎发邮件给我。接下来，按照林大惯例，我们一起合张影吧……”

华薇雨站在教室门口，上气不接下气，思索着如何打断老师的欢迎词悄悄溜进去。正在门口纠结，台上的老师忽然转头看了过来，说道：“门外的同学，进来吧，找个位置坐下，我们要开始拍照了哦。”

华薇雨低着头，匆匆进门，叶秋时拿出登记名册，在最后一行打上了勾。

教室几乎坐满了，剩下第一排正对讲台的座位，华薇雨只好坐进去，不安地抬头看，心下颇有些迟到的愧疚。讲台上是张极其年轻的面容，很难想象这是艺术系的副教授，而不是高年级本科生。

小巧的瓜子脸，高挺的鼻梁，架着一副书生气的眼镜，微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精致的颧骨，唇色有些浅，看得出并没有化妆，穿着也很随意，白色棉麻衬衣配藏青色裤子，衣服有些旧，但平整干净。

这个老师虽然不像艺术系别的一些老师那样化着精致的妆容，有着时尚的穿搭，但她朴素中有种安静、文艺的气质，也挺特别的，华薇雨想。

这位老师，好像有些熟悉，是在哪里见过么？

被迫坐在第一排，她清晰地看到老师的眸子，浅褐色的，转向窗户时，映照出明亮的光影，像是光润的琥珀，微笑时眼睛弯成很好看的拱形，光影就变成一道迷离的彩虹。

老师的发色也浅，应该不是染的，发丝齐整地束成一小揪马尾，露出高而饱满的前额，只有鬓角几撮发丝，倔强地飘着，在阳光照射下，时而透明，时而发光。

和同学们介绍完，叶秋时走下讲台，在第一排正中，华薇雨左手边的空位坐了下来。系里的助教拿着单反站到讲台上，招呼阶梯教室里的大家整理表情，然后咔嚓、咔嚓按起快门。

挨得太近。华薇雨心跳得很快。

叶秋时身上的气味，是雨后淡淡的柑橘香气，清新的木调，像是加入了一场冥想者的旅行。是发香还是体香？华薇雨分辨不出，她觉得有些口干，面颊有点发烫，可能是刚才迟到被抓了现行，而现在老师还直接坐到了她身旁，想到这，心跳愈发快起来。

努力转移注意力。

华薇雨看向黑板，上面写着：叶秋时，办公室：田家炳艺术楼0512，课程辅导时间：周二、周五下午。邮箱：[email protected]。字如人一样纤细，有些瘦金和启功体的影子，却颇有力度。

0909，这应该是叶老师的生日吧，处女座，难怪如此整洁干净。

再一阵柑橘香气微微浮起，华薇雨猛然想起，是她上学期暑假在星系咖啡遇到的那个白衣学姐！只是头发稍微长了些，被扎成一小揪，一时没认出来。

她一直想有一天可以重逢的人，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遇见。

世界真是充满巧合和惊喜，然而重逢的方式，往往不尽如人意。开学就在叶老师的第一节课上迟到了，真想躲进地缝里去。

“这学期我们会从石器时代讲到三国六朝艺术，下学期的课程从隋唐开始讲到明清。民国以后的内容，在《现当代艺术史》课程中，由专攻现当代绘画的林蔚教授来上，欢迎大家选她的课。本学期共17节课，考核形式由出勤20%、课堂展演40%和期末考试40%三部分组成，最后两节课大家要分组进行课堂展演，专题是音乐史、绘画史、书法史、雕塑史、舞蹈史……”

华薇雨听着叶秋时清冷干净的声音介绍着本学期的课程架构，大屏幕上精美的图片犹如走马灯，她只呆呆地望着讲台上白色的衬衫领口出神。

刚过去的暑假，华薇雨留在学校里排演纪念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100周年的特别版，虽然是大一升大二的低年级生，但考入师范大学前，在云林舞团三年的舞台经验和专业实力，让她击败高年级的学姐们，被系里三个排舞老师一致选定担任第一女主角——被选少女。

作为被选中的少女，她要一直跳舞，直至死去，作为对大自然的献祭。

这出剧对舞者的技巧、体能和力量要求很高，主角更是不容易，为了锻炼腰腹力量，除开上午、下午的训练，华薇雨每天晚上加练做腹肌撕裂者，而为了让男舞伴托举的时候更轻松，她还每日节食减重，中饭常常是一杯美式咖啡加半个蔬菜鸡胸肉三明治，晚餐只吃酸奶和虾仁沙拉。

如此日复一日的高强度训练配合节食，从七月练到八月初，身高167厘米的她只剩下44公斤，加上头小颈细、腿长腰窄、面黄肌瘦，整个人像是风一吹就倒的林黛玉。那天上午练得太狠，中午去东门星系咖啡取餐时终于出了事。

站着排队许久，华薇雨感到脑子有些晕眩，服务员把咖啡递过来时，刚伸出手，眼前一黑，咖啡没有握住，整个人体力不支向前倒去。以为会很疼地摔在地上，等自己睁开眼，意识回转，却是倒在了一个白色衬衣的短发女生怀里，怀抱温暖舒适，女生的一只手还稳稳握着自己那杯热美式。

“你是不是低血糖了？”女生柔声地问，声音清冷干净，身上是清新的柑橘味道。

女生把咖啡放在吧台上，单手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用牙齿咬住撕开，用手夹着包装纸，把糖喂到华薇雨的嘴边。华薇雨一怔，很配合地含进了嘴里。

一股清凉的味道冲开脑内的昏沉，她感到清醒了些，试着站直身体道谢：“谢谢学姐。”

暑期大一生基本回家了，留在学校里的都是写毕业论文、暑期实习的高年级本科生或研究生，叫学姐应该是没错的。

穿白衬衫的女生果然没有反驳，微微点头说：“不客气。”

华薇雨回以微笑，决定自己走到旁边的空位上坐着休息。然而白衣女生虽然松开怀抱，却并没打算松手，仍旧一只手端着她的咖啡，一只手扶住她的大臂，把她护送到窗前的椅子坐下，又去帮她取三明治，回来时，托盘里还多了一块轻乳酪切片。

“老板是我朋友，这是店里的特制，脱脂酸奶的乳酪蛋糕，底部是全麦饼干压的，卡路里不高，舞蹈系的也可以吃。”

华薇雨有些吃惊：“学姐怎么知道我是舞蹈系的？”她还有些虚弱，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对着蛋糕并不打算开动。

“你很瘦，但大小臂肌肉发达，身高腿长，不像体操队的。人虚弱得站不住，肩背依旧挺拔，走路有点外八字，应该练过芭蕾。再说，都瘦成这样，还要节食减重，只有舞蹈系了。”

说着，白衬衣学姐舀了一勺蛋糕，把勺柄递了过来，对着华薇雨，仍旧是很轻淡的声音，说道：“吃吧。”

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像是听从排舞老师的指令做动作那样，华薇雨接过勺子一口一口吃起乳酪蛋糕，她肩背挺拔，动作优雅，吃得很慢。白衬衣学姐也一口一口抿着自己的拿铁。

“你腿上的伤是刚刚划的吗？”

华薇雨穿着宽松的裙裤，顺着学姐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淤青的膝盖下，胫骨处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四周还有几处斑驳，在洁白光滑的小腿上分外刺眼。

“可能是做地面动作刮的，我没有注意到。”练舞的人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华薇雨并不娇气，从没有在意过。

“练舞容易受伤，很辛苦吧。”说着，白衣女生从书包的侧面取出一个扎染的靛青色小布袋，从里拿出两根碘伏棉棒和三四个大小不同的创可贴：“你吃，我帮你消个毒。”

熟练地掰断棉棒，碘伏慢慢浸润棉签，她蹲低身子，很轻柔地擦拭伤口，又用创可贴盖好，接着把小布袋递给华薇雨：“拿着，里面还剩些创伤用品，你自己再添点。记得以后不要吃那么少，减重要科学，你运动量那么大，至少吃点蛋白、西蓝花和藜麦……”

好像被下了魔咒，华薇雨无比听话地猛点头，顺从地接过小布袋揣进口袋，十分开心地向白衣学姐笑起来。

她大概忘了，过去的她，让陌生人触碰肌肤，无端收受他人礼物，简直是难以想象。

“我十二点半还有事，要先走。”

“好的，学姐。”望着女生，华薇雨机械地回应着，觉得可能低血糖太久，猛地吃了碳水，血糖升太快，才又有些晕，怔怔望着白衣女生出神。

“那再见。”女生告别道。

“学姐再见。”直到对方推开门走远不见，华薇雨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吃了蛋糕，让对方给自己处理伤口，甚至平白无故拿了扎染小布袋，还没有付钱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如此没有礼貌和教养，这真的是自己吗？！

那晚，累了一天的华薇雨躺在宿舍的床上休息，取出小布袋里的东西给自己消毒，靛青色的袋上是一片白色的枫叶，这是白衣女生留给她的纪念品。脑海中满是女生清冷温柔的声音，让她吃蛋糕，让她记得消毒，嘱咐她注意饮食，然而华薇雨悲催地发现，由于低血糖大脑当机，自己完全不记得学姐的脸。

只记得倒在她胸口，那应该是比自己高，短发，身材瘦长，扶自己的手臂很有力。还有，学姐蹲下去时脖颈很白，耳后露出一颗红痣，身上和发丝是柑橘的清香。没有别的线索，完了，这要怎么找人！？饭钱和小布袋总是要还的吧？！

理由虽然如此正当，其实心下，只是想再见学姐一面吧。

没想到是这样的方式重逢。

如果她还记得自己，吃了她买的蛋糕、收了她的布袋，却不说声谢谢，连再见也说得敷衍；开学第一堂课就迟到，这印象也是差到家了吧。

讲台上的叶秋时讲完了这学期《中国艺术史（上）》的绪论，吩咐课代表收集每个同学的邮箱信息。让大家想一想自己喜欢的课堂展示选题，最后说了下课。

华薇雨收拾书包，准备逃离现场，却看见叶秋时望向自己，面无表情地说：

“华薇雨同学，请你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