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分,日子一天一天热起来。此时还未到晌午,太阳便晒得烦心。
尤遥头披着一层衣物遮阳,连跑带跳地冲进城门口的茶馆,“小二!赶快上壶茶!”
小二机灵,瞧她虽一脸风尘仆仆,扫来的眸子却水灵,像是打南边来的小娘子,他高声应承道:“诶!好嘞,客官!您请坐,茶马上就来!”
尤遥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深卸一口气。她呆着看向一处眼神虚焦,难掩疲惫,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再不歇息,这还没到京城,人先没了。
她从怀里拿出地图在桌子上摊开,指尖从南沿路一直北上最终停在了徐留。她暗松了一口气,这徐留城离京城不过五十几里路,快马加鞭这么多天,终于快要到皇城了!激动过后,她收起地图,余光扫过东南的苏州,手里的动作蓦地顿住。
思绪回想起那日,黑夜皎月繁星。
尤遥愣在驴上,心跳带动耳鼓震鸣,天地之间除了风的喧嚣,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还未有什么反应,身下小毛自己便向赵晗元走去。尤遥赶忙勒住缰绳,急得干瞪眼,低声骂它:“你怎么自己走了?”
可她忘了她从不舍得真的勒紧手上缰绳,这倒是给了小毛为所欲为的机会。小毛仿若没听到她的话,径直踏向赵晗元。
赵晗元注视着尤遥一步步靠近。可她始终埋着头,不肯看他。
夜色寂寥,将他的声音蒙了一层柔和。
“御宁,为何不愿看我?”
“我没有!”尤遥连忙抬眸,摇头否认道。
尤遥看不见的地方,有冷川跋山涉水涌入河海,有天上润雨孜孜不倦坠落绿田。可尤遥看见的地方,有赵晗元,有他眼里涓涓流淌的轻柔,有他嘴角此时的寂然。
绿水青山难抵眼前美色,尤遥彻底失声,只愿菩萨和祖宗莫怪她。
赵晗元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无奈可又只能咽下心中酸涩,苦笑道:“就算御宁只喜欢我这幅皮囊,我也知足矣。”
此时尤遥却拍了拍小毛,近了赵晗元一步。她不再逃避,望着赵晗元,启口道:
“你总把我看作初出茅庐的楞头,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确实不懂你说的什么喜欢不喜欢。从前我觉得,喜欢就是喜欢,就是只要见到那人或某物心里头就开心,恨不得从原地跳到屋梁上,恨不得从家跑到城门去。”
“可你那时同我说,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一样。我想不通,我就一直琢磨,喜欢还有不一样的?”
“那你琢磨出来了吗?”赵晗元小心翼翼地抬眸凝望着她。
“我也不知道。”她瘪嘴,眉间挂着烦愁,“不过昭昭和凝澜好像能琢磨出来。我问过她们,可她们都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什么话也不说,让我自己琢磨。”
赵晗元眸光黯淡,脑袋低低垂下,“那你慢慢琢磨吧。”
“你急什么呀?听我把话说完。”尤遥轻斜了他一眼,“就在刚刚,我想我可以同昭昭她们放肆地哭着作别。但是我只要一想到,等到了京城,我就要与你分别,我这里,”尤遥凝视着赵晗元,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就发酸。”
风和她的声音一起到了赵晗元的耳边,他深望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
“客官来吃茶?”门口小二亮声传来,尤遥的思绪忽被打断,她抬眸看过去。
来人端的是一副淡然自若、风轻云淡的君子模样,他扫过大堂一眼便看到尤遥,悠悠向她走来。
见他神采焕发,竟丝毫不受连日赶路的影响,尤遥撇了撇嘴,忍不住哝道:“你倒是不怕热。”
“我也没想到御宁这么怕热。”
赵晗元弯着眉眼,促狭笑道。
尤遥还想说些什么呛回去,赵晗元却先占了话头:“刚刚在城外你不是说口渴要省点儿力气少说话吗?怎么这会儿又有功夫和我拌嘴了?”
尤遥理短,腰矮了半截,气势瘪下去,幸而此时小二提着长壶碎步跑来:“客官久等!”他身形瘦小,灵巧快速地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茶馆里,到了尤遥桌前,壶里居然滴水未洒。尤遥看在眼里,暗自惊叹,一个小城茶馆的小二身上都有武功,果然是行行出状元。
小二放下茶壶,弓腰道:“客官慢品。”
这会子谈不上慢品,尤遥忙不迭地往嘴里送了一盏茶。微微苦涩的茶水润过干燥的喉咙,滋润着五脏六腑。尤遥慢吐一口淤气,全身都舒坦过来。
放下茶盏,却见赵晗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心里打鼓,推了推茶壶:“你不喝?”可转念想到他刚刚的话,她猛地又把茶壶收回,“我看你也不渴,就省点儿水吧。”
赵晗元转了眼神,嘴角压下,一双水润的眼眸枉屈地盯着她,眼睫扑扇生怕眼里的珠水掉不出来。
尤遥最受不住他这样轻轻挠她的模样,挠得她心头颤栗。她撇开眼神,弱声道:“你想喝就喝吧。”
赵晗元眉尾挑起得逞,偷笑道:“我知道御宁对我最心软。”
这下尤遥连头都撇开,只能隐约见她侧面脸颊泛红:“喝你的吧,再多说我就不给你喝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赵晗元悠然斟茶,浅啜了一口,“午时过后,我们就出发吧。”
听了这话,尤遥一下垮了脸,哀嚎道:“啊,不要啊!”
“我实在是赶不动路了,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那楚琼衣肯定不会追上来了。况且还有昭昭、楚随川她们俩在呢。”
真是风水轮流转,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她来求情了。
赵晗元垂眸吹茶,坐定不语。
尤遥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背,可怜兮兮道:“戊君?”
赵晗元指尖微动,放下茶杯,面色不变轻声答应她:“好吧。”
尤遥窜地蹦起来,欢欣占满心头,没有多想她跑过去一把抱住赵晗元:“戊君你真好!”
尤遥双臂环箍着他的肩,赵晗元倏地挺直自己的腰板,僵硬着低头望向尤遥。
尤遥笑意满怀:“那我们赶紧去找家客栈歇下吧。”
待到茶水喝足,二人起身去了隔壁的马铺将小毛小宝牵了出来。小毛这几天也被日头晒得蔫巴巴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在马铺里吃饱喝足,它打了个哈欠,看到尤遥和赵晗元来了,朝小宝叫了一声,自己昂首悠闲地迈着蹄子走出马厩。
尤遥看它现在容光焕发,再对比刚刚进城时的无精打采,简直是两模两样。尤遥一本正经地对着赵晗元:“你看牲口也是要休息的。”
赵晗元笑得温顺:“御宁说的是。”
两人带着驴马,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城里兜了一圈。虽说是个小城,但攘来熙往的车马却是不少。在主街上走着,每隔几步就见一家客栈。每家客栈门口都纷纷拥拥、好不热闹。车马货物都堆在路口,挤得人群拥堵,来往行人只能侧身,像只螃蟹似的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更别论尤遥和赵晗元还带着一双驴马。
“诶诶!别挤别挤!”尤遥好不容易从夹缝中偷了一口气,赶紧高声喊道。可人群熙攘谁能听见她的话?
见旁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她气不过,咬牙一手紧捏缰绳,另一只手一把抓住身后赵晗元的手腕,转而奋力向前开拓。
也许是她这副抬头挺胸的将士气势唬人,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纷纷躲开。好在这时客栈伙计们都出来将那些堵路的货物搬进了客栈,路通了,尤遥豁然一身轻松。
想来也是因为此处离京城不过五十余里路,这来自南边的商贩同她们一样,她们若是想去京城做生意那必然要经过此地。尤遥回头,瞧着伙计们手上搬着的木箱,这木箱有大有小,尤遥随口问道:“也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生意的?”
身后赵晗元应答:“约莫是做布匹的。”
尤遥奇道:“你如何晓得?”
赵晗元未语,低头看向手腕,手腕上环着尤遥紧握的手。尤遥顺着他的眼神低眸看,看着二人相连的地方,她后知后觉刷地收回自己的手,自觉尴尬道:“你继续说。”
赵晗元轻笑,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捉住尤遥背在身后的手,十指侵入,牵拉着她向前走。尤遥踉跄了两步,眼前就是他近在咫尺的背,她不再说话。二人默默走了一截,直到赵晗元在一家布庄停下。
“这儿我们刚刚不是来过吗?”不止来过,刚刚尤遥想着自己好久都没制新衣了,心里一时痒痒,还进去看了看。不进去不要紧,一进去吓一跳。不愧是近在皇城脚下,摆放出来的皆是天下名锦,就算是随便挑一个不怎么打眼的,翻了价格都能把她吓个半死。
不仅如此,那店家还十分热情,一直跟在她们身后。尤遥心里苦哈哈,脸上还要挂着微笑。最后她边笑边拽着赵晗元逃也似的出了布庄。
“我见那木箱上刻着的图记与这布庄里的布匹上的印信一样。”
“原来如此。”尤遥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还有那些木箱旁边车上插着的幌子上的图记!”
赵晗元点头,欣悦笑道:“孺子可教也。”
“别耍贫嘴。”尤遥斜眼扫他,“想做先生?想占我便宜?”
赵晗元拱手道:“不敢不敢,御宁多虑。”
尤遥走到街边,环顾四周,叹气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空的客栈。”
“自然能。”赵晗元指着街另一边正对着布庄的一家商户:“这儿不就是?”
尤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倏地皱起眉头。这大白天的,为何这家客栈大门紧闭不接客。
尤遥心里又奇又惊,最终好奇驱使行动,她上前叩了叩门:“有人么?”
她侧头附耳半天,耳朵都累了,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你好,有人么?”尤遥再一次叩门,屋内还是一点儿声响也无。
尤遥无可奈何,就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的门缓缓侧开了一个口子。这大门门轴似乎已经多年没有上油,开得越是缓慢,门干里越是发出刺耳的呕哑声,像是被毒哑的老叟喉咙深处里嘶出的吼哑。
屋里的人微微探出半张脸,尤遥眯眼定神看去,心里一惊。此时白日光盛,却一点儿照不到这人的脸上。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男声深幽,屋内黑色犹如蟒兽吞噬着他的身躯,叫人惶悚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