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分崩离析,枯黄的丑陋的干裂的野草树叶土壤都消失不见,刻有故友名字的墓碑在眼前支离破碎,化为细碎的光点,倏尔消散在了合拢的双手中。
温珣下意识地蜷缩十指,抓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有人从身后走近,云靴踩在杂草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他半蹲在地,无声地,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
温珣转过身,左手往漆黑的结界屏障上一撑,堪堪在地上坐稳。
见到来人,他的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我认输了。”
“……”他的对面,从未来而来的流浪者无声凝视着他唇边的笑意,并没有因为他的服软而喜悦,语带艳羡地说:“你可真幸运。”
温珣无声地收起了面上的笑容。
阿玛特施展完神通,便乖顺安静地躺在了温珣膝头,不声不响地陷入了沉眠。流浪者一瞥这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通灵神器,扯唇自嘲道:“自从我吸取了克洛诺斯的神格,由你我之手创造的,并赋予生命和意义的器物,就再也不愿意和我亲近。”
顿了下,他瞥了眼温珣腰侧束着的祭秋剑,伸出手指点了点:“包括他。”
温珣无声地垂下眸子,没有开口。
结界外传来骚动,黑蒙蒙的雾气开始剧烈摇晃,流浪者一扫周围突然出现的蜿蜒裂缝,起身向温珣伸出手。
“握住,这里是我用时间力量创造的空间,现在的你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他说,见对方不动,皱起眉不耐地催道,“赶紧,我带你出去,他来接你了。”
“……”
温珣握住他的手。
两人的指尖甫一相触,不似活人的湿冷便让温珣浑身打了个激灵,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被流浪者狠狠瞪了一眼。
“身娇肉贵。”他无声地嘀咕一句,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从某种意义上本就是一体,抬指往黑沉沉的雾壁上一划,顷刻间撕开一个口子,粗糙的边缘开始随着时间慢慢磨平。
流浪者拽住温珣手腕往口子方向一扯:“行了,你先走。”
温珣被扯到开口前,下意识地扶住边缘,转头若有所思地瞧了流浪者一眼。
他说:“褚寻鹤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流浪者满脸一言难尽:“本来我是不打算让他知道的,那谁让这人这么聪……”
“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死亡的原因?”
流浪者瞬间噤声。
温珣一手扶在正在扩大的裂缝边缘,转头,不偏不倚地撞上流浪者心虚的注视,一笑:“一般来说,法则并不屑于过度干涉一个人、乃至一位神明的生死——既然如此褚寻鹤为什么成了意外?”
他拧眉,沉声道:“为什么?你知道吗?”
流浪者不答。
温珣察觉到他的沉默背后所代表的含义,眸光微动,索性松开扶住裂口的手,整个人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黑雾上,面对他一字一顿道:“你知道,并且,或许你已经察觉到改变的契机,因此才选择和褚寻鹤联手,对不对?”
“……对。”连声逼问下流浪者终于松了口,长叹口气,无奈地说,“我知道,并且我正在做——但现在来不及了。”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他一个错步差点摔在地上,被温珣伸手扶住,便攥紧对方的手臂,低声说:“三日后,褚寻鹤会带你去亚特兰蒂斯……”
“你们最后的战场就在那,”温珣打断他,凉声道,“亚特兰蒂斯,旧神时代离神域最近的区域,也是众神最终葬身的地方。”
流浪者的嘴角滑过一丝极浅的笑意,片刻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记得很清楚……总之你会到达那里,而后,在第一轮圆月到来之际,我会来找你。”
“如何保证?”
流浪者笑了笑:“还记不记得,在阆风之时,苍梧曾递给白笙一枚骨哨?”
温珣对那枚由谢无今小指雕刻而成的骨哨颇有印象,当即点点头,掏出了那枚最后转交给自己的玲珑哨。
流浪者轻轻咬破指尖,将金色的神血滴在上面,均匀地涂抹开。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好了。”
“若我失约,吹此哨便可。”
浓雾散去,结界大门敞开,板着脸闷闷不乐的天照一拳将塞壬打进地下数十米,乘着自己的式神落到了温珣面前。
正要冲上前去扑抱,却见某位现了原貌的无名氏好整以暇地从温珣背后走出,笑吟吟地捻去了落在神明肩头的一片枯叶。
“……”
她无声止住自己的步伐,默不作声地朝后连退三步,一个闪身躲到了忒弥斯身后。
忒弥斯的面色没比她好多少,双眼死死盯着两个完全一样的人看,脸上是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紧绷。
方才还轰隆当啷颇为热闹的空间忽而便安静下来,几声沙沙树响,塞壬鼻青脸肿地从土坑里钻出来,瞧也不瞧就往其中一个怀里猛扑,噗地一声变成细长的蛟龙,骂骂咧咧地把自己围成个安静的手环。
温珣拨弄了几下他坚硬漂亮的角,没忍住,又勾了勾对方化成蛟龙形态都难以掩盖的红肿伤口,扭头看向走上前的褚寻鹤时,眼底的温柔还没有散完。
褚寻鹤收起差点被结界挣断的吟春剑,对上他的目光先是一愣一暖,旋即又注意到雪白腕上一条蓝青色的龙环,刚弯起的嘴角又结结实实垮下去了。
温珣没注意到,他还在思考刚才流浪者说的话。
法则想要褚寻鹤死,自五百年前他询问时钟时便心知肚明,可是为什么?
没有理由,褚寻鹤的命格的确不好,本是早夭多灾的命,后来被他所救,以神格强行篡改,已经是稳住了。后来他三登神域向塔尔赫尔借命之骰子算过,结果也和自己的计算相近,为何法则还是不放过他?
温珣拧眉,下意识地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腕上的塞壬当即一个松嘴要掉进肩窝里盘起来,被褚寻鹤精准捏住,好不怜惜地甩到脚旁。
小龙立刻细声细气地尖叫一声,一条龙扭得跟个麻花似地,凑到温珣鞋尖没脸没皮地蹭来蹭去。
温珣也被这声可怜兮兮的惨叫拉回了神,下意识地蹲下身把龙摸起来,重新放回了腕上,扭头问站在一旁看戏的流浪者:“你见过法则了吗?”
流浪者靠在树干上,双手环胸,闻言抱臂想了想,一耸肩:“没有,我醒来的时候,法则已经长眠了。”
长眠。
温珣轻轻地嘶了一声。
对于神明……尤其是混沌时期诞生的初代神明而言,和死亡同义的词语。
流浪者察觉到他的情绪:“怎么,你在想什么?”
“……”一只手忍无可忍地握住他手腕,温珣头都不用回就知道是谁,象征性地挣了挣,对流浪者说,“在这个时空,他还没有长眠。”
“你不会是想……”“想都别想。”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流浪者和温珣都是一愣,下一秒后者直接被生生拽进臂弯中用力地抱紧了。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温珣有些疑惑地推了推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没推动,这才舍得扭头望向了突然埋进自己肩窝中默不作声的褚寻鹤,轻轻用鼻尖蹭了蹭对方:“你干什么?”
“……”褚寻鹤没有开口,只是将他抱得更紧,像是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一样。
温珣感受到从这个动作中传达出的情绪,长叹口气,费力地转了个身,让自己完全被宽厚的臂膀拥住了,缩在怀中抬起眼,对上褚寻鹤的双目,轻声细语地说:“怎么了?”
褚寻鹤并不开口,抬手压-在他后脑上,耍流-氓似地低头咬了口鼻尖。
“冷不冷?”咬完这一口,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俯身又啄了啄牙印,嗓音沙哑地说,“你的脸好冰。”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回忆让温珣太难受,他现在对褚寻鹤的包容度上升了不止一个点,闻言也不生气,顶着鼻头红红的牙印摇了摇头:“还好,这是阆风,又不是米德加尔特,我不会冷的。”
褚寻鹤轻哼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垂眸把人翻了个个,一扯外袍将温珣裹了进去。
温珣猝不及防被咬,又毫无防备地给人裹成粽子,脸上实在有点挂不住,通红着耳根避开流浪者戏谑的目光,揉着眉心继续道:“我想去一趟神域,法则现在就住在……褚寻鹤你干什么!”
话是说不完了,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触到褚寻鹤那根神经,话音未落,温珣只觉得颈侧的布料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了下来,一个湿热而坚硬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盖了上去,开始叼住一块嫩肉不快不慢地细细研磨起来。
温珣没忍住,浑身一颤,原先还停留在耳根的绯色瞬间浸-透了眼尾。
流浪者没忍住,斜笑着挑了挑眉,忒弥斯在听见法则后就察觉这对话似乎不是自己能听的,用美-色把天照一裹,顺手拽上看得津津有味的尼奥尔德,头也不回朝汜叶方向逃去。
察觉到怀中人身体开始细细地打颤,褚寻鹤那不安分的玩意尤不满足,松开那块已经被自己叼出个印子的皮肉,借着遮掩往下一扯,低头咬上肩头,顺着这条莹白又优美的曲线发狠的摩挲。
温珣差点咬上自己舌尖,眼尾红得要烧起来似的,咬着牙开口:“你认为……嗯……”
流浪者看了看他又瞟了瞟看向自己,带有警告意思的双眸,勾唇一笑:“其实这五百年来,不止有一个人去过神域。”
温珣一愣:“你什么意……行了!”
那狗东西的唇已经滑上颈侧,贴着耳根,暧昧又粘人的亲吻,温珣闭着眼当自己看不见,竭尽全力压下滚到舌尖的呻-吟,极慢极慢地问:“除了、塔尔赫尔和我,还有谁有那个兴趣跑神……”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某个人的身影。
颈侧跟狗一样欲求不满的玩意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小心翼翼地停止了畜生行为。
流浪者啪啪拍了拍掌:“聪明,一点就透。”
他说:“除了你,也就某个因为你失踪心急如焚,把整个大陆都翻个遍的蠢货会去神域了,不是吗?”
……
五百年前。
掌管命运的神明刚刚结束一天的推演,走出神殿的刹那就见层层浓云之下,有一个蚂蚁一样的影子正跪在通往神域的通道前。
塔尔赫尔:“……”
他几乎没有思考就猜到来者何人,于是也更不想搭理,负手杵在原地观赏了一会,扭头心情愉悦地回去休息。
第二日……
第三日……
第四日……
第七日,通往神域的大门砰地敞开,高傲的神明背着手从神殿走出,踱到跪伏的青年面前,不冷不热地问:“你来干什么?”
“……”
彼时早已遍体鳞伤的褚寻鹤虔诚地磕下三个头,怀里各国的伤药当啷作响,他一手压到了胸-前护住它们,回答:“我来找温珣。”
“……那你找错地方了,他不在这。”
“不。”
“他的确不在这,我没有带走他。”
“我不信。”
“……”
神明挑起眉,垂下眼冰冷冷地瞪他。
褚寻鹤毫不胆怯,同样抬眼不卑不亢地迎合上了他的目光。
僵持数秒,旧神轻叹口气,屈尊降贵蹲了下来,勾起青年长满胡渣的下颌说:“行了,小子。我最后说一遍,温珣不在这。”
褚寻鹤无声地凝视他。
“……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一见法则。”
他眸光一动,连跪七日早已疲惫沧桑至极的面容突然焕发出异样的光彩。
塔尔赫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喜悦:“但他不会告诉你温珣的去向。”
“他只会让你明白,为什么你们永远都不可能会在一起,以及,我为什么那么想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