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以东,回龙山脉。
铁铲的铲头破土而出,紧接着,冒出一颗脏兮兮的头。那颗头左看右看,拨开周遭尘土,从地里爬出来。
没蹦出两步,山间的金色封印似有感应,自苍穹之上引下一道天雷,朝着那颗头劈去。
“轰隆——”
雷声震撼,惊破苍穹,待雷光散去,地上只剩焦黄的草叶,那颗头却不见踪影。
此地常年有人镇守,立即有人察觉异样,消息瞬间传遍上界。
百年来最疯的疯子,最邪的邪修,他越狱了!
陆庚刚从封印中挣扎而出,就重重砸进泥地里,头皮愈发作痛,身体像是被揉碎撕裂般。
脖子底下空荡荡,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回龙山头,黑云压顶,金光大胜,仙盟的追兵闻讯而至,此刻就在几里外。
他根本无暇休整。
血从森林深处直蔓延,宛如一条长溪,与雨水相融,腥臭异常、甚是骇人。
但他不能停,越狱的机会,他寻了百年才寻到这么一次,倘若失败,只怕小命不保。他撑着身体,拖着残破的身体,爬了数里地,直到将那座封印他百年的山抛在身后。
夜色渐沉,面前出现一座义庄。
“咚……咚咚”。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传来,在死寂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咚咚咚!”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就好像在用头狠狠砸门,压根无法忽视。
终于,里面的人似是忍无可忍,打开门冷声道:“不要有事就找义庄,烦请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埋了。”
此人玄衣如铁,细眉长挑入鬓,乌发挽作高髻,没有半分装饰。再往下看看,身姿笔挺颀长,俊得冷冽,手脚因寒冷而冻得惨白,唯骨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
美则美矣,落在陆庚眼中却是另一副样子。周身黑气环绕,诡异的妖气压也压不住,双眼在黑暗中发出荧绿色的光,头顶还生了对绒毛耳朵。
只有吃过生人血食,或者手染无数人命,妖气才能浑浊至此。此地主人是只黑狐狸精,还是那种邪气四溢,妖得不能再妖的。
敲门声戛然而止,世界再次陷入寂静。
磅礴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入眼便是大片的深红,闪电再度划过,他看清那条血迹,从森林深处直蔓延到义庄门前。
地里有手有脚,门前伏着一个人,皮肉崩裂,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浑身上下插满箭头,深可见骨。
这景象,实在是寒碜,又委实不太体面。
那人面上浮现出一抹厌色,毫不犹豫地起身,正要关门,陆庚却从身后抓住他的脚踝:“……珩尧,救我。”
听到这个声音,那人似是略微愕然,忍不住蹲下身,手指轻触了触他的脸,又试着探向他的脉搏,眉头不由皱紧。
皮肤僵冷,没有半点气息。
那人猛地一把拽起他的头发,露出埋在泥泞里的脸。
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把陆庚扔出去。
脸上粘满污血,瘦得没一两肉,下巴极尖,眉淡而上挑,鼻梁瘦高而凸起,印堂狭窄,唇薄而色淡,大有阴险狡诈之意,是凡间相面人口中尖酸刻薄的面相。
陆庚此时也管不着其他,若是面前之人不救他,他今夜真的会死在这片乱葬岗。他愈发掐紧面前这人的脚踝:“救我!”
那人淡淡地将它踢开,居高临下:“鬼王阁下,许久未见,失敬。”
陆庚回望,咧开嘴,血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淌出来,翻了个身,望向那张脸:“我都这样了,露水夫妻也是夫妻,珩尧师弟,你真的要对我死不救吗?”
那人的视线从他惨烈的身体上扫过,半晌未发一言,而是拽住他的头发,陆庚头皮一紧,就这样被人提了起来,手攥得极紧,似是下秒便要将他扔出去:“关押百年,你终于找到机会逃出来了?”
陆庚笑道:“我有如今全拜你所赐,你都还活着,我怎么敢死?”
那人道:“再放肆,你现在就可以去死。”
陆庚疼得抽搐,却忍不住笑出声:“大人究竟是怕我放肆,还是怕与之前一样,在我面前站不起来?”
话音刚落,凌厉的掌风便朝他面门甩去。
陆庚忍住疼痛,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褚赋尘微微睁大了双眼,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鲜红的血珠衬得他的肤色更加苍白。
看着面前人漆黑的脸色,陆庚松口,垂直落地,骨碌碌地在泥地里滚了几圈,却还是面对着褚赋尘笑道:“怎么办,仙君的手脏了。”
褚赋尘猛地将手收回袖中,胸膛微微起伏,长眉拧皱作一团:“你想再死一次?”
陆庚看向他的手:“我这一命来得不容易,可得好生留着,不过仙君中了我的尸毒,若不想毁了自己修为,行行好,千万别让我死了。”
说罢,他咳出两声笑,而后七窍迸血,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
做鬼修前,陆庚好歹也装过几年正道魁首。
这位,便是他当年的同门师弟,本名褚赋尘,尊号珩尧。
后来二人翻脸,陆庚叛宗入魔,褚赋尘接替他的仙盟盟主之位,最后将他亲手斩杀。
自此,褚赋尘受万民供奉,功德圆满飞升成仙,又经仙帝赏识提拔,从珩尧君升为珩尧真君,后来更是仙运恒昌,一路高歌猛进,升迁至金错殿珩尧上仙,掌兵权,统领十万天兵。
多么肥的肥差,既霸气又威风。
而他呢?被亲手打入死牢,日日受分尸之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活得比蝼蚁还低贱。
而褚赋尘在仙界混得风生水起,与他这种邪魔外道早划清界限。
若非亲眼所见,他竟怎么也不会相信,堂堂上仙竟出现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真是,活该。
夜渐深,义庄内烛火摇曳,义庄的小伙计扶着墙角,血腥味让他直犯恶心:“……哕”
床上那摊根本不能算是尸体,简直,就是一些残破的肉块!
陆庚安静躺在榻上,身上缠满裹尸布,将他和身体碎块裹在一起,鼓鼓囊囊地缠了一整包。
称为脸的东西上沾满血污,眼窝深凹,在眼眶骨四周投下病态的阴影。
义庄多得是尸体,能藏住陆庚的尸气,让仙界一时难以追查。
褚赋尘半倚上窗,借着炭盆中微弱的火光,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知神游何方,从袖中摸出乌木长烟斗。
烟斗黑亮光洁,似是许久未用。
他早已不是如日中天的珩尧仙君,即便陆庚废了半条命从天牢越狱,光凭自己,又能护住他多久?
边想,边从床下拿出一个黑罐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黑色叶子,带着烟熏火燎的刺鼻气味。他将里面的碎叶子倒进烟斗,手指轻点,暖橘色的火光燃起烟叶,凭着长烟杆吸了一口,辛辣之味弥漫唇齿间,轻吐烟雾,白色的雾气袅袅娜娜,飘出窗外。
床上的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如此细微的动作还是落到褚赋尘眼中,他突然意识到烟气扑了那人的脸,迅速灭掉了烟顶的火星。灭完又觉得更加心烦意乱,对小伙计道:“小柱,去库房找找,可还有积年的陈木,左右卖不出去,找出来打副棺材。”
小柱刚好吐完,擦擦嘴,又伸长脖子去看,脖子越伸越长,直至在床榻上方盘旋一圈,看着床上血糊淋剌的东西,瞅了半晌,表情由惊恐转为嫌弃,迟疑道:“师傅,这人,到底死了没?”
褚赋尘道:“死了。”
小柱:“死了……死了?为什么要把尸体放在床上!”
还是这么埋汰一具尸体。
那“尸体”却突然动弹一下,哼一声。
小柱吓得缩回脖子惨叫:“师傅,又又又炸炸炸炸诈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