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舟泽从梦中惊醒。
新任总管在门外等待。
他伤好后,就是搬新府邸的时候了。
从皇储的宅邸换到皇帝宫殿“天阙”,是他登基前最期待的事情。
环绕在星际真空上方的虚空回廊,是他要铺上长长的地毯,想要牵起她的手,一步步走过的地方。
一百多年,他从那个懵懂彷徨的小皇子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都是因为那个刚刚抛弃他离开的人。
他慢慢走过那条长长的回廊,用脚步丈量着这座宫殿,那条曾经以为那么遥远的距离,现在也不过是他几步迈过的台阶。
他绕过王庭,走到花园,再走到行宫,那里面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在门口迟疑许久,他迈步走了进去。
极昼之核,图罗斯星球的最高处,这里的光线、景色从未变化过。
他闭上了眼睛。
他见到了很久之前的凌曳,甚至还没有成年。
凌曳,皇宫新的一批亲卫成员之一,听说因为在奴隶星际区域在变异异种的危险伤害下成功救下一位王子,也就是梁舟泽的某一个隐藏身份前往奴隶星寻乐的叔叔,而被收纳为皇室亲卫。
她穿着白金色护甲,长睫煽动,双眼坚毅且明亮。
那时候她已经小有名气,不仅仅因为高超的能力和优越的基因组合,也因为她“异种”的原因。
她的外表和气质太耀眼,倒显得周围的所谓“纯种基因人类”暗淡了许多。
众人纷纷议论,表示人工修改过的就是不一样,就是贪多嚼不烂,这不就异化成异种了。
梁舟泽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说凌曳是异种,她从未露出过什么变异的征兆,但周围人却丝毫没有求证过她的真实身份,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被“异化”过的基因。
那时候的国王是梁舟泽的姥姥。
女王希望能与改造基因人类和平相处、减少争端,因此凌曳这样的“异种”也能凭借“机缘巧合”成功在皇室内工作。
歧视仍未消除,迫于女王的政见,底下的人们只能避而远之,再加上她身份不明,于是在最新任命仪式上被拉出来宣传了一番后,就被派来守卫皇室行宫。
凌曳的眼尾上扬,笔尖高挺,眉眼深邃,英气逼人,身型灵敏迅速,像一只黑豹。
行宫里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从来孤身一人,他却从未见过她为此愤怒和自轻。
她像什么都不懂的白痴,什么事都要过去问一问,那怕别人没有对她有好脸色。
第一次相见,他没看到她覆面下的脸,却记住了那双眯着笑的眼睛。
皇室的孩子们经过基因挑选,没有不聪明的,但他不知是否遗传了母亲的性格,极其厌恶复杂的皇室环境,自小清清明明地冷眼旁观周围人来人去的虚情假意,也无意参与皇室里的执政之争,从未帮助过父王在女王面前殷切地表现自己,爹不亲、娘也体弱多病,他也不在乎,总是陪伴在母亲病榻前为她弹琴绘画。
他是整个皇室里最不起眼的孩子,提到他,所有人也都是一句:“三王子懂事聪明。”然后就没了下文。
在周围人都忙于斡旋权力与利益的时候,他不免被影响,在最容易迷失的几年里,他心中的无措与不解难以宣泄,有天晚上他站在花园里迷茫,刚好凌曳经过。
凌曳百无聊赖地巡查完回来,她揉着脖子踱步于回廊下,看到一个小孩忧郁的背影,就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本书,那个看了四十多次日落的小王子。
她笑了笑,一时兴起走上前去,拍了拍三王子的背,扯下了覆面。
梁舟泽第一次见到她整张脸,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的唇弧度饱满红润,下巴尖尖,下半张脸中和了眉眼的凌厉。
她半蹲着,手肘支在膝盖上,看到梁舟泽这副样子,微微蹙眉后笑道:“怎么,我的样子有那么恐怖吗?”
梁舟泽底下了头,却把她轻笑起来的样子记在了脑海里。
梁舟泽没说自己因为什么,凌曳也只当他担心母亲的病情。
她不知怎么开解他,只是胡乱聊着天。
她跟他说了自己记忆中的“母亲”,那个从容强大的珀尔博士。
这是凌曳离开Echo19后,第一次跟别人讲述过她曾经的事情。
在这样的世界里,所有人都当她是异类,饶是她自己知道,也安慰自己,她背负着多强大的使命,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也不免有些落寞。
她看着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身影,笑了笑,这算是她在这个星球上交的第一个小朋友么?
她想到了珀尔,就再次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尽管困难万阻。
那个午后的花园里,梁舟泽细细听着凌曳说话,他沉默地盯着凌曳身上的护甲,想说,其实你的安慰根本没有一点点用。
她什么都不懂,连说起自己母亲都是卡壳的。
但他不仅记住了她轻笑的模样,也记住了最后时候她眼眸里闪烁的光芒,不知为何,他觉得她那样的神情,好像可以抵抗过世界上的一切艰难险阻。
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的纯粹希望。
自那以后,他就总是看着这名“护卫”,看着她的自信与张扬,不知不觉间,眼神、连同心就总是跟随着她了。
在他成长的懵懂时代里,她总是徘徊在他脑海,陪伴在她身边,她的心好像大得装得下整个星系,甚至敢扬言认他这个皇室成员做弟弟,他笑了笑,盯着她没说话。
他年纪还小,有时候弹琴画画陪妈妈,然后看着凌曳,觉得在那座总不是很热闹的行宫里,那是他最轻松惬意的日子。
直到她在奴隶星救人的影像意外流出,她一把弯刀使得游刃有余,在一大波野兽的追逐中带着那名王子和一群伤痕累累的孩子们从其中闯出来,脸颊染血,眼神狠戾。
利落强悍的单人作战能力让所有观看到的人惊讶,包括梁舟泽。
他没想到,她强到这个地步。
之后舆论风波四起,皇室王子的所作所为令人震惊,他前往奴隶星区观看异种基因儿童和野兽们厮杀决斗同时被爆料出来,尽管大多数人对异种还是保留有意见,但是面对这一群无辜的孩子们和贵族的残忍取乐行为,群众们纷纷愤慨不堪,同时也对这名强悍的“勇士”议论纷纷,一时间,凌曳也迅速陷入风波。
有人说她是英雄,也有人看到她的亲卫就职仪式说她本身就是皇室的私人护卫,说她是异种,说她……
众说纷纭,皇室一脉被拉下水,凌曳也暂时停职。
梁舟泽反复看了好几遍,还未从那个凌曳的震惊中缓过来,就得知了她被停职的消息。
之后凌曳接受了军舰特种兵的邀请,去参加敢死队的任务后躺在自己屋子里修养,梁舟泽推门而入。
凌曳缠着缝合器的手臂一抖,惊了一下,抬头一看是梁舟泽,她才笑道:“好久不见啊小王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看着她浑身上下难找出来的完好皮肤,眼眶通红:“你又不是敢死队的成员,去那里干什么?死在这里也没人帮你治。”
凌曳吊儿郎当,笑道:“我也死不了……哈哈,这不是我福大命大,还有个小王子捧着金豆儿来看我么?”
梁舟泽没理会她的调侃,将泪憋回了眼里,替她设定了医疗程序,拿来杯热水。
虽然医疗机械设备齐全,但有个人真情实意地在意着自己,还是在受伤虚弱的时候陪在身边照顾她,凌曳的心暖了一暖,她此刻心里有些柔软的东西,看着梁舟泽英挺稚嫩的侧脸,她笑着说:“这次任务很成功,我或许……能入军。”
梁舟泽一惊,她看向她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他垂下眼眶,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多强,他知道了。
她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他也知道。
凌曳体力透支睡着了。
梁舟泽坐在她旁边,用眼睛描摹着她的脸庞,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其实很遥远。
她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尽管他不知道是什么,也会被她身上这样的魅力所打动。
……而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伤好后,凌曳被一位少将钦点,破格入军,而那位皇子经此一役后失势,女王顺势取消了他的爵位,平息民愤后又重新想起来了那位体弱多病的女儿,他也随着母父从行宫搬到了皇室南宫中,他们再难见面。
离开的时候是一个早晨,凌曳收拾了她不多的行李,即将踏上她的新征途。
她笑了笑,迎着光看向远处靠近的飞行器,登机前,身后有个人叫她,她扭过头。
梁舟泽第一次见到她不再穿着一身繁复的亲卫制服,而是一身干练利落的黑色作战服,头发高高束起,身形挺拔。
他顿了顿,走上前,交给她一个东西。
凌曳看了看,王位亲授,有爵位的人才配得到的勋章,权力的象征。
“?”
梁舟泽道:“军队里不比行宫,你带着这个,会方便些。”
凌曳想说太贵重了,她不需要这个,但梁舟泽又开口道:“就当作是我给你的送别礼物,再说,等你以后成将军了,有自己的亲授勋章后再还给我也不迟,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这个。”
她笑了笑,仔细收下了。
后来她在军中的很多事他都不知道,宫廷宴会上偶尔一遇,他们总会随便说几句话。
之后母亲和父亲矛盾愈发加剧,梁舟泽知道他父亲的一些小手段,他不想冷眼旁观,算是为了母亲,逐渐也加入权斗阵营。
皇宫里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搞得他厌烦至极,回想看,曾经在行宫里的日子是他童年中最纯粹开心的时光。
之后的几年里,她在军中名字愈发响亮。梁舟泽也要作为皇室成员参加议会。
他总是站在大殿的角落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带回来捷报、看着她眉眼昂扬,意气风发。
纵然他是王子、站在王庭上,也只能远远看着她,也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她身披军装,单膝跪地,昂首向女王汇报战役,眉眼间的坚毅一如曾经。
她受的伤,他始终在心底牵挂着。
她这一路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的目光都在她身后追随着。
看着她作为一颗新星崭崭升起,而他却还在斡旋于宫殿中的斗争,有些累和难堪,他想试着将自己的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