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来,梨花阁外的几株梨花树上渐渐吐露出粉色骨朵儿,在一簇簇嫩绿色叶片中装点满枝,树下也零落一些树叶和花苞,一阵春雨,但已经不再冷风刺骨,却是和煦暖阳,让人的筋骨都松快了起来……
秋菊从厢房内的衣架上取出一件淡蓝色的翠烟罗裙和一条碎花水雾绿草纹褙子,伺候方锦茵穿戴,因在孝期,不能穿得太艳的颜色,又客居在叔父府里,便免了发髻中的白簪花。
“小姐,奴婢瞧着您越像夫人了。”秋菊一边整理罗裙带子,一边看着镜中的锦茵,穿戴清新素净,虽简朴典雅,却有出水芙蓉的模样。
听秋菊这么一说,方锦茵也朝妆奁上的铜镜望去,打量自己,愣神了片刻,似乎她越像母亲,祖母就越上火,这就是她为什么总能猜到祖母定会罚跪,好多都是莫须有的罪名。
虽然她不知道其中有何缘由,但生前母亲为人处事,和煦淡雅,在荆州就从不与人结怨,善待下人,难到仅仅——只是——婆媳关系?
“今儿舅舅来府里,就挽个高发髻吧,看上去精神些。”方锦茵好长些日子没见到舅舅了,甚是想念,扫去近日心里灰霾,心情都欢快了些,膝盖疼痛也减轻不少。
“秋菊,在舅舅面前,你切不可提罚跪之事,免得舅舅担心。”方锦茵想了想,还是仔细交代几句。
上个月收到远在荆州舅舅的来信,信上提到这几日在京都,核对铺里的账目,以往都是让管事的人送来账本,这次舅舅亲自过来,昨天拜帖,差不多上午过来。
方府后院,方夫人赵氏,一众人去青寿堂,后面跟着的方令泽,方令荞,两人由奶娘抱着;特别是方令泽,方夫人赵氏生他时,痛了三天才生出来,孩子出生时,比较弱小,所以一直放在身边还未启蒙。
方令荞,方家四小姐,妾室垔氏所生,三岁,一脸萌状,垔氏想让孩子早些学规矩,所以三岁开始就由奶娘带着,跟着哥哥,姐姐们一起晨昏定省。
虽说方老太太最近几日免了方锦茵的晨昏定省,但她明白,寄居此地,还是要本份,重礼数,跟着大家行事,总不会错。
方老太太虽对方锦茵姐弟俩苛刻,但对她其它的子孙,却分外疼爱;夏天再热,冰窖里的冰都会为孩子们备着,对孙儿,花心思请来名师来府里讲学;对姑娘,亲自调教,查看账簿,管理中馈,教养调教,甚是用心,有时,方夫人赵氏都惭愧。
赵氏虽不是京都城里权势富贵,也是书香门弟,清流世家,方老太太当初瞧着她性子温顺,选上这门亲事,算是高嫁低娶,这些年来,与方游同恩爱扶持,府上也没有什么腌臜琐事,在京都城内也算是一桩美谈。
如今,赵氏有一女两子,去年,方家大小姐方令仪,由太后指婚,嫁到曹国公府,方府在京都城内更上有了脸面,赵氏时常在侯府贵院中,受邀去喝茶听戏,也算是有与荣焉。
外人瞧着,府上虽是赵氏当家主母,而实权还是在方老太太手里,赵氏也清楚,万事由方老太太定夺,错不了;现下,与方老太太商议一些,她拿不定主意的人情往来……着实,这让她省心不少。
在府里,赵氏对方锦茵姐弟俩很和善,从不为难这姐弟俩,但也绕不过方老太太这边的拿捏……
“昨日,听刘管家说起,王家舅舅托人送来了不少荆州特产。”方老太太靠在圈椅背上,端起旁边的茶盏,问赵氏。
“回母亲,昨儿,王家舅舅送来了鱼糕,丸子,八珍糕,还有一些当地干货,媳妇想着中午让刘管家送些来让母亲尝尝呢?”赵氏笑着回应。
方老太太瞟了一眼,站在赵氏身后的方锦茵,轻笑了一声,“都是一些腥食,就别往这送了,闻着就一股臭鱼味儿……”
赵氏尴尬地笑了笑,用绣帕掩了掩嘴角,转移话题,“这俩孩子也好久未见王家舅舅了,要不?中午让他们在二院的花厅一起用午饭?免得让别人觉得我们方府太不近人情,母亲,您看可妥?”
“过些日子锦骞就要去书院了,从学堂跑来就为了吃一顿饭?夫子那里也不好告假,就让她一个人去吧。”方老太太示意不想再谈的表情。
方锦茵听祖母这么说,腹诽了起来:鱼糕下火锅,最是鲜嫩,哪有什么腥味……
而表面上低眉垂眼,安分地与站在伯母赵氏的身旁。
每日赵氏还要去处理府里中馈,在青寿堂聊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众人便从青寿堂出来,走到回廊处,正好接到外院管事来传话,说王家舅舅在前厅候着。
赵氏点点头,转身朝方锦茵,问道:“锦茵,这次王家舅舅亲自来府上,难得见面,既然锦骞不便回来,你便留王家舅舅在府上吃顿便饭吧,你们也好好聚聚。”
方锦茵谢过婶婶,虽然弟弟不能一起和舅舅相聚,有些遗憾,但想着心中有些疑惑,要同舅舅商议,也不便在弟弟面前问,坦然接受婶婶的善意安排,“锦茵替舅舅谢过婶婶。”
赵氏毕竟是内院女妇,不便上前厅待客,交待刘管家安排午饭,不可怠慢王家舅舅,便回了松岚院。
锦茵谢过伯母贴心安排。
进了自家院子,赵氏身边的陪房齐妈妈,呈上要回礼的单子,“夫人,这是刘管家拟的回礼单子,请您过目,看要不要再添减什么?”
赵氏接过回礼单子,刘管家差不多也是备的京都城内时兴的点心,“以前令仪在荆州的时候,那王家舅母送过一个金镶玉的镯子,很是贵气,你从我的箱子里拿两对金簪吧。”
“可老太太那边?”齐妈妈犹豫问道。
赵氏想了想,“母亲倘若问起,你就说清原委便可。”
往次间走去,看到梨花圆木桌上放在一张请帖,打开一看,笑了起来,“齐妈妈,令仪的婚事,还是太后在中秋赏花的时候,订下的这门亲,你瞧,太后估计又要牵红线了。”
提到这,又叹了一声“齐妈妈,老太太现在暗暗压着锦茵的婚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算的?”
“奴婢听说,锦茵姑娘,在老家议过一门亲事,只是守孝的缘故,就让男方退了。”齐妈妈边吩咐丫头上头,边在旁边整理靠枕。
“这事我也听老爷提过,这男方也忒不地道,谁还没个婚丧嫁娶?”赵氏一想到这个,就有点气愤,如今姑娘家十九岁了,更不好议亲了。
如今孤女寄居他处,没人为她谋算,总不能这么拖着,心里想着,待老爷回府,定要好好商议一下,于是,将帖子放回原处,思忖片刻,放在显眼处。
“秋菊,你快去拿些京都的糕点,让舅舅尝尝鲜……”方锦茵高兴的吩咐秋菊,主仆两人稍作收拾,就急忙去了前厅。
王广泽由刘管事领到前厅,并吩咐下人,呈上今年新茶,恭恭敬敬。
王广泽心想,果真是书香世家,府里的下人都这么礼数得体,管教有方,看来把他们姐弟俩送到府里,也是不错的选择……
便朝刘管事,也微微服身,以示恭敬,“王某前来,多有叨扰。”
刘管事侧身受过,亲自端上茶盅,便退了出去……
荆州章陵王家,虽不是书香世家,但也是富庶一方,只是商贾无奈科举无门,需要文官推荐方能入闱科考,本以为妹妹嫁给方家大少爷方游和,当时任职方清吏司主事,也算进入了科考门制,只是好景不长,在洪涝爆乱中,妹夫被流民误杀,妹妹伤心过度数月,也随夫而去。
舅老爷王广泽想到这里,又看看这青砖碧瓦,屋脊獬豸,圆林层次,心中不免感叹……
好在方二爷把这俩孩子接来京都一起生活,有了方二爷的举荐,对锦骞的前程有帮助,将来张罗推荐学院,参加科考,也是一桩喜事,不然也不会让妹妹的两个孩子千里迢迢来京都讨生活。
看来这几日在京都城内买的铺面,是明智之举……
“舅舅——”方锦茵站在堂门前,脸上虽挂满笑脸,声音却有点点压抑住的哽咽,上前福礼。
王广泽身材高瘦,脸色偏黑,身穿一件墨色的缎子衣袍,银色木槿花的镶边,腰间系一条双鱼吐泡的玉带,头发用深碧玉发簪束起,富贵又素淡的穿扮。
放下茶盅,闻声转头,朝大堂外看去。
两年不见,亭亭玉立,身着素雅,挽着高发髻,眉眼之间与妹妹有几份相似……
秋菊一同福礼后,“秋菊见过舅老爷,舅老爷安好。”
王广泽看了看方锦茵身后的秋菊,点点头,“都好吧。”
方锦茵点点头,稍稍平复了一下,“舅舅,舅母,表哥表妹们都可好吗?”
“都好,都好——等你退了孝服,就可以去参加她的及笄礼了。”
方锦茵当年离开荆州时,表哥刚娶亲,表妹还梳着两发髻丸子,甚是可爱,像年画娃娃似的。
因为这是府邸大堂,方锦茵是闺阁女子,不便在此待客,便领着舅舅来到二进院的花厅,赵氏早已安排好一些时令点心在那里备着,秋菊布置妥当后,退到不远处候着。
王广泽打量着外甥女,虽是亲清瘦些,但长高了不少,想到这,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几张文书,放在桌上。
“想着你和锦骞在京都城内,手里也需要些活钱,这几日,我就在京都城内,寻了几间地段不错的铺面,这是地契,以后铺子的收成,你就自己收着,这样,你们姐弟俩手里手宽裕些。”
方锦茵接过地契,三间铺子,其中有两间铺面,地段极好,想必舅舅花了不少银两。
“舅舅,您——”方锦茵似乎好久未感受到有亲人替她谋划的感觉,言语有些凝噎,“舅舅,不必花这么多银子买铺面;叔婶他们待我们姐弟俩极好。”说完,把地契轻轻轻推到舅舅面前。
“青流人家,有多少份例到你手上?锦骞那小子,总要一些银两在手,男人在外总要花销南北通透结交些朋友吧。”
又推了回来,接着道,“我留了一个管事,姓李,信得过之人;正好在京都打理我在这边的一些生意,顺道管你那三家铺面账目,你就不用抛头露面,免得生出事端。”
方锦茵无以言表,点点头,让秋菊收起地契。
“这次舅舅亲自上京,应该不止为了铺面的事,是不是还有其它事来京都处理?”方锦茵问道。
王广泽点点头,“我们茵儿随了你母亲的聪慧,我这次来,正是要与你,商量这事:之前你父母是在荆州过世,牌位就一直供奉在你们荆州老宅,按习俗,满了三年,牌位要入宗氏祠堂,清明快到了,我想着,就让锦骞回荆州,把牌位移到方家祠堂,你们将来供奉香火也明正言顺。”
方锦茵点点头,按老理,过世之人,三年不能挪到牌位,如今孝期三年,是应该入方家祠堂了。
“等叔父回府,我便去商议,想必理应如此。”方锦茵应道。
瞧着眼前的外甥女,快十九岁了,如今三年孝期已满,也不知方家有没有什么打算?王家远在荆州,又是外姓,实在不好插手方家的事,一想到这,不免生出一些伤感……
“茵儿,这次在京都,我遇上了——咳——嗯——章陵高家的大公子,他这次来京都新科入仕。”王广泽知道,当着未出阁的姑娘,谈论外男,实有不妥,有些吞吐的试探。
炸一听,方锦茵脸上泛一丝红润,低头掩饰,思忖片刻,道:“舅舅,如今啥事也不想,我都好打算了,待锦骞长大,单独立府,我也可放心,到庄子上去。”
“胡说!别说方家有长辈在,我们王家也不答应!”王广泽一听,就气急,声音都大了些,左右望了望,低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本就不该问你,这事我会与你叔父提及,高家退婚,就让他们退,本就是他们理亏,还不让孩儿守孝了……”
方锦茵瞧着舅舅着急的样子,心中一暖,继而笑着道:“舅舅,咱们以后不提高家,当下就是锦骞的学业要紧,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锦骞过了童试,伯父已联系好了岳麓书院的山长,祖母答应锦骞与令桡一同南下,去岳麓书院; 那可是出了不少进士的地方呢。”
“等明年的乡试一过,若上榜,即可入国子监……”
说到这,两人终于舒展眉头,松了一口,语气也轻快些。
“锦骞长高了吧,打小就懂事……”王广泽脑海里出现这小气的样子,笑着应道。
“每日卯时,令桡和锦骞兄弟俩去私塾,到申时,散学回府,舅舅在京城多住些日子,等过几日,锦骞休息时,我们再安排见面。”
王广泽摆了摆手,“为了让他参加科考,才你们姐弟俩来京都城投奔方二爷,岂能为了这些小事耽误他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