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亮仍旧挂在天上,东方的日光越过山峦,冲着那皎月遥相呼应。
戴月骑骏马,奔向盛金宫。
骏马所到之处皆略起阵阵飞雪,雪白的风帽沾染了冷气,乍起的狐毛迎风而立。腰间的红色几乎落在马上的棕毛,冷风呼声起,衣衫带血飞。
重楼深锁,楼门紧闭。
卯时刚至,月光终会消失,属于太阳的光芒总会将大地照亮。
赵淳儿一路风尘,却仍端坐于马背之上,采薇略显疲惫,却也咬牙坚持。
太阳向西漫步一寸,三刻已到。
守门的士兵懒洋洋地将城门打开,众人还未来得及行礼,赵淳儿已然扬鞭而去。
穿小巷,入官道,直入宫门。
深深宫邸,糜烂与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她也算是这莺莺切切中一人吧,用尽心机,耍尽手段,毁了这里,也毁了她曾不曾拥有过的童年。
若能选择,她多希望她能出生在寻常人家,平凡自由,没有尔虞我诈,不用步步为营,不需薄情寡义。
宫门被人打开,有阵阵的温暖袭来。这个人所在的好温柔,好温暖。
“淳儿...”
来人着一件深紫色长裙,外披着羊毛长衫,面容高贵冷艳,口中叫着赵淳儿的名字,眼神中的温柔好似能抚平她心中的空泛。
“拜见贵妃娘娘。”采薇下马,冲着魏贵妃行礼。
“母妃。”伤口那处在下马时再次撕裂,惹得赵淳儿眉头轻蹙,声音不稳。
魏贵妃眼神何等明亮,忙上前附上赵淳儿的胳膊,带着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这自然是受伤一事,她又如何说起。她隐忍不发,腰腹的鲜血再次略过衣袍,留下颜色。
赵淳儿面色煞白,额头沉沉,她脱开魏贵妃的手,跪在雪地之上,面容凄凉,叩首道:“淳儿不孝,淳儿想请您救救燕洵哥哥。”
魏贵妃的温柔面色随风而散,剩下的只有凝重,只有为难。
“燕北反叛之心人尽皆知,本宫又能如何。”魏贵妃说着有心要拉赵淳儿起来,奈何赵淳儿倔强不起,腰间的伤口鲜血外涌。
“淳儿,燕洵非你良配,你又何必!”魏贵妃苦口婆心想要劝阻,最后看到那外涌的鲜血,还是说道:“罢了,你且去吧。本宫会尽力劝说,毕竟圣心难测,一切就看天意吧。”
赵淳儿右手捂住伤口,低声道:“多谢母妃。”
在采薇的搀扶下上了骏马。这当中,魏贵妃有多次想要上前,却被赵淳儿拒绝了。这是她唯一在意的人,也是这世间唯一在意她的人。她与她的母妃一样,一杯毒酒,一生长叹。可她们又不同,母妃为她而死,她不愿再回忆一次。这是她永久的伤痛,也是她苟延残喘的动力。
远离她吧,她是暗夜下月光照不亮的黑暗,她是要毁了这天下的罪人。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不该活着。
“公主,我们回去吗?”采薇没有上马,而是牵着赵淳儿的那匹。
“去九幽台吧。”赵淳儿叹息一声,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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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门外,兵甲齐立,刀剑森然,寒冷的战甲反射着遍地洁白的积雪,越发刺得人眼睛发酸。军士们列队而站,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百姓们远远地站在外围,踮起脚偷偷地观望着,那眼神里,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畏惧。
能出动盛金宫黄金卫亲自看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长风卷起,白鹰的翅膀划过真煌城上空,厚云堆积的天空突然发出尖锐的一声鸣叫,百姓们齐齐仰头观望,那一刻,他们似乎听到了帝国大厦崩溃的第一声脆响。帝都天牢分东西两所,各有两条主道,东边一条通往主街九崴,是犯人被释放和发配的必经之地,西边的一条却是通往九幽台,大多是执行死刑的所在。
没有囚车,没有经过所谓的堂审、刑讯、验明正身,只在天牢大门前准备了一匹漆黑的战马,高大健壮,看到燕洵欣然打了一声响鼻,赫然正是燕洵的坐骑。燕洵嘴角轻轻牵出一抹淡笑,摸了摸马头,将楚乔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而上,径直上了朱武街,跟随大队前行。一路百姓无不争相避让,探头探脑地观望着,随即跟在后面,向九幽台而来。
天空厚云堆积,黑云翻滚,仿佛要压在人的头顶,狂风平地卷起,从遥远空旷的路途上迎面打在两个孩子身上。燕洵张开大裘的前襟,将楚乔小小的身体包裹在其中,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他们并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这个世界的风太大,他们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倔强地仰起脸来,等待狂风暴雨来临的那一刻。
咣的一声巨响,所有行走在大街上的人不自觉地全停住了脚步,仰头望向高耸在红川东原上的崖浪苍山。那里,盛金宫的承光祖庙发出了沉重的钟鸣,巨大的沧浪之钟被金柱敲击了一下又一下,声音在红川大地上激烈地回荡开来,三十六声,整整三十六声。
燕洵的面色突然变得苍白。楚乔明显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扬起眉来,不解地望向燕洵,可是他却没有说一个字。
帝皇天命,九五之尊,大夏皇朝帝王驾崩都要鸣钟四十五声,而三十六声钟响,却是皇室宗亲故去时的礼节,以全四九之数。
体内流淌着大夏皇族之血,多少年前,也曾和赵氏皇族们祭拜过同一位祖先的燕门世子嘴角冷冷讥笑,该来的躲不掉,就通通来吧。
一路来到九幽台,旗幡林立,向北望去,远远还可以看见巍峨庄重的紫金门,红墙金瓦,气势万千,整块黑色墨蓝石铸成的九幽台庄严地矗立在平地之上,漆黑的地面反射着洁白的雪光,越发显得肃穆。
燕洵翻身下马,正要往台上走去,一名身穿内庭朝服的国字脸中年男人突然走上前来,沉声说道:“燕世子,请这边走。”
“蒙阗将军?”燕洵微微挑眉,看向中年人所指的方向,说道,“那里,不该是我坐的地方吧?”
“盛金宫有令,燕世子就坐在那里。”
时间缓缓而过,却始终没见有犯人从朱武街押过来。这时,只听轰隆一声,紫金门侧门大开,长老院的各家掌权人物、外庭的兵马将军、内厅的武士文官鱼贯而出,就连诸葛怀、魏景等人都在人群之后,随着各家的各房家主来到了观斩的位置上坐下。
魏景面色微微苍白,手腕收在宽大的衣袖里,看不出有什么损伤,眼眸如刀在燕洵身后的楚乔身上划过。燕洵见了,转头看去,少年们的眼神闪电般在半空中交击,冷冷一笑,随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各自正身,面色平静。
策马前来的赵淳儿已经是体力不支,她和采薇身为女眷不便入内,外围窥视已算不易。
“公主,你身体怎么样了。”采薇面色焦急,一路上总会有血滴在地上,她有心打道回府,可赵淳儿又怎会同意。
赵淳儿看向采薇,眸色清冷,说,“没事的,放心。”
她这话并没有故意去骗采薇,楚乔划破的伤口并没有多深,只是她将荷包扯下才导致伤口撕裂,鲜血狂涌。
她希望看到楚乔平安无事,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不希望楚乔就这样死了。
她只觉得的身旁有些暖和,抬头望向天空。重云之上,日上中空,已近正午。
远处,负责监斩的刑部司马黄奇正老大人佝偻着腰走上前来,指着九幽台中心用来计算时间的日钟,恭敬地请示道:“燕世子,时辰已到,该行刑了。”
燕洵淡淡一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袖一拂,“黄大人请。”
黄奇正颤巍巍地站上前,苍老的喉结上下滑动,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时辰已到,带人犯,行刑!”
“行刑!”
巨大的声音顿时响起,九幽台之下的金翅广场上列兵三千,齐声高呼,声势惊人,飞鸟振翅。隆隆声不断响起,沉重的紫金大门被打开,二十名一身戎装的西征军人,面色冷然地捧着一个个罩着白绫的托盘缓缓走上前来,一步一步登上了漆黑如墨的九幽高台。
魏景突然冷哼一声,嘴角讥讽地笑了起来,冷眼向着监斩台这边望来。
燕洵眉头霎时间紧紧皱在一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握在座位扶手上的手掌紧紧地握起,青筋暴起。
燕洵紧抿着嘴唇,眉心几乎皱在一起,巨大的不安和恐惧无法抑制地袭上心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平日里的潇洒冷静,甚至连回答一声都显得有些吃力。
楚乔站在他身后,似乎察觉到什么,伸出嫩白的小手,紧紧地握住了燕洵的手臂。
“启盒,验人犯!”
赵淳儿冷眼看着,她知道那盒中的人,知道一切。可她还是忍不住悲切,尽管她也是这场争夺战中的受害者。她曾想用一颗温热的心去感化那个少年,可她错了,仇恨不会因感化而消失,不爱也不会因付出而喜欢。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赵淳儿忽然别过头去,看向身旁的采薇。采薇亦看向她,少女纤细的眉目,眼神明澈,秀眸如水。可那如水的眼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彷徨。
她不过是个孩子啊,只是个孩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