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之前，我一直在家里和一帮小屁孩厮混。

每天中午，我家门口的那棵相思树下都站着一群小孩子，在等着我吃完午饭。村里的小孩子都比较怕我的父亲，他们不敢到我家里来。父亲不喜欢别家的小孩子到家里来，我也不敢让他们进来，只能让他们在门外等着。我只能赶紧地将一碗饭吃完，然后飞快地跑出门去与他们会和。我们每天的活动，就是到竹林里去野炊。每个孩子的口袋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从家里偷来的碗米油盐。当然，我和小君例外。小君是老大，我是小老大，小君不用拿一盐一米是因为她爱发号施令，我则是因为忌惮父亲的威严。我们俩利用手中小小的权力为自己免去被发现挨打的麻烦。当然，从家里拿了东西出来的小孩子也不是将家里清仓倒库，而是抓一把米、倒几两油、舀一勺盐，顶多再拿一个补过的不锈钢碟子当锅。

我出生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小村。一条小河像一个碧环环绕着整个村子，岸上种满了翠竹，如同一扇墨绿的屏风将村子围了起来。草地上长着短短的草段，黄牛在地头安静地嚼草。隔几十米就有一个泥潭，不忍蚊蝇叮咬的水牛总要到里面去泡一泡，将厚厚的泥浆涂满全身，慵懒地躺着晒太阳。晒够了，就走到河里面，任由河水将身上的污泥草屑洗刷得一干二净。

我们这群孩子就在树林里忙活。从河岸上拾来一堆石头搭垒起一个小灶，将锅放在上面，在竹林里捡来竹枝树叶，生起火来。锅里面放进米，先煮饭。留下几个较小的孩子看火，我和小君带着其他人到河里面去摸虾捉鱼。河里的水流得很轻缓，似乎是空中的风化成一般，全能看清鱼虾的摇头摆尾。墨绿的水草被河水梳理得十分顺，随着河水悠悠地流动。我害怕踩在长水草的地方，一脚下去，气泡冒上来，软软的，像要陷下去一样。我总是走到石头多的地方，水清地实，捉鱼的时候不用担心自己的处境。在水底挖出一个小坑，边上用石头垒起一道墙，开一个小口，让鱼虾游到里面去，轻手轻脚地探近，一把连水带鱼捧起来。小鱼虾在手掌心里扭动着软软的身躯，我们不忍心看它们在热锅里被煎熬，最后用一个瓶子装点水养了起来。鱼虾舍不得吃，只能去深水的地方捞一些螺。将石螺体内的泥沙淘洗干净，倒进锅里翻炒，一旁的小屁孩馋巴巴地看着。每人捡几颗放在手里，也顾不上滚烫，放进嘴里吸。河里的食材毕竟有限，一群小孩子吃不过过瘾。小君鬼点子多，差遣几个人回自家的菜园摘来一些瓜菜，胡乱地煮了一锅，一股子烟熏味却被我们吃得一点不剩。小君是个胆子很大的女孩，有时候甚至冒出一些疯狂的想法来。有一回，在我们正为野炊的食材发愁，大家肚子里都空空的。一只老母鸡在竹林里慢慢地踱着步，左啄右啄。小君向我们使了个眼色，坏坏地问：“要不我们把那只鸡捉了？”我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说：“不行，要是让大人知道就死定了！”小君是个爱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不喜欢我们否定她的决定。她站起来，双手叉腰，说：“你要是怕可以不用去，一会少吃点。”她直接点名了几个人，组成一个捉鸡战队。几个人将老母鸡逼到一个树洞口，团团围住，人多势众，老母鸡根本无处可逃，只能往洞里面钻。头进去了，屁股还留在外面的时候，小君扑上去，一把抓住了鸡尾巴，双手紧紧抱住战利品走向我们。她指挥着其他人捡柴烧水，准备一顿盛宴。我问小君：“小君，你知道这鸡是谁的吗？”

“是我奶奶的，养两年了。”莹妹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什么？！这鸡是莹妹奶奶的，奶奶的！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大热天的，脊背竟然觉得有些微微发冷。莹妹奶奶是我们村里的头号大嗓门，有事没事总爱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的路边上看。小孩放学经过她家门口，追逐打闹，脚下扬起一片尘土。“跑什么！呛死人了！”莹妹奶奶骂起人来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没完没了。这捉鸡的事要是被她知道了，肯定得掉一身皮。我一想到父亲那凌厉的眼神就不寒而栗。邻里之间时常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争吵，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完全可以掀起村里的一场大战。我越想越害怕，扯了扯小君，说：“我们把这鸡放了吧，要是被莹妹奶奶知道就惨了。”

“不放！你要是怕你就别吃。”小君撅着嘴巴，抱紧怀中的老母鸡，好像是她家的那样。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丝毫不担心会东窗事发。

“我不吃。”我胆子不小，可我明白事情的厉害性，所以第一个选择退出这个疯狂的野炊计划。

“我，也不吃。”因为是她奶奶的鸡，莹妹也放弃了这次的饕餮大餐。

我和莹妹的退出也让其他人开始动摇。莹妹奶奶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小孩子都忌惮她的凶。锅里的水已经噗嗤噗嗤沸腾了，小君站起来说：“走，把水端上，杀鸡去。”可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跟她走，大家都怕成一团不敢作声。“莹妹的奶奶很凶，我们会死的。”当中一个小女孩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说要回家告诉大人。

小君也开始有点慌了，自己的号令没有人响应，她的胆子再大，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们都是胆小鬼！算啦，老子不吃了！”她将怀中的母鸡狠狠地抛向空中，扑哧一声，老母鸡重摔落地，崴着脚拼命逃跑。那天傍晚，鸡鸭归窝之时，我们听到了莹妹奶奶的泼天骂声，诅骂着弄崴她母鸡的脚的人。那天傍晚村，在大树下玩耍的小孩寥寥无几，隔着家中的墙听着外面的骂声，担心莹妹妹奶奶会不会指名道姓，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肯定自己不是她的头号嫌疑人，但也不敢出现在她的视线中，莹妹奶奶的怒音加唾沫，就是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谁敢出去！

这是一个疯狂的童年野炊插曲。现在想起，依然后怕。都说人年少时难免会犯点错，但我们在孩提之时就差点闯下大祸。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勇气，制止了小君的行为；亦或者说是我的怯懦，阻挡了小君的计划。但我还是无比怀念上学之前的那段晃荡日子，不管是热辣辣的夏天还是冷飕飕的冬天，只要门外有人一叫，马上冲出门去。玩一玩过家家的游戏，爬树摘花，到河边去采一把黄野菊，跳进河里游水，光着湿淋淋身子在草地上堆沙子。玩够了，就到竹林里去拾柴火，用臭草藤绑住，待到太阳落山，各自背回家给母亲烧水煮饭。那是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我们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变成各自的游乐场。我常常玩得忘了时间，曾在村里小卖部门前的一条石板凳上呼呼地睡了一个下午；还去给村里的一个有钱人家看小孩，赚取一些零钱和零食。直到有一天，小君告诉我她要去读书了，我才发现，这世界上还有更值得追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