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离开的人
小灿拉着小凤走出校门,跑过马路对面,顺着小路走到田埂上。两人蹦蹦跳跳的,把裤兜里的糖果抖落了都不知道。我跟在后面捡起来,喊道:“小灿!小灿!”小灿回过头来,没想到我会跟着来,有些惊慌,问:“小蓝,你怎么出来了?小敏有没有跟着来?”她朝我身后看,我说:“没有,她不知道。糖果掉了,你都不知道。”我把捡到的糖果递给她,小灿将自己的裤兜翻出来一看,才发现破了一个大洞。小凤说:“我帮你装着吧,一会到了那里再给你。”我问:“你们要去哪里?”小凤看了一眼小灿,欲言又止,小灿突然严肃起来,对我说:“小蓝,这件事你发誓会保密,我就带你去。”我觉得小灿今天有点怪怪的,但又想知道是什么事,发誓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小灿硬是和我拉过勾后才放心让我继续跟着。
六月的田野里,绿色的禾苗长势喜人,争着往上拔,细长的叶片都伸展到田埂上了。苗株缝间,小青蛙在水里蹦来跳去,福寿螺爬到禾苗杆上产下粉色的蛋卵。蜻蜓扇动着翅膀掠过叶面,时不时有一两只麻雀飞过来,停在禾苗上啄食着未成熟的稻浆。细长的藤草在田埂上密密生长着,淡紫色的野菊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小灿采了好些花,红的黄的,小心翼翼握在手里。我说:“小灿,我们一会回来的时候再摘不好吗?现在摘下来,等会都蔫了。”小灿不理我,见了好看的花就采,说:“我又不是摘来自己玩。”我们三个手拉着手,踩着软绵绵的青草,吹着田间清风,嘻嘻哈哈走在田埂上。一个放牛的老人看到我们三个人戴着红领巾,拉长声音问:“你们这些学生不在学校上课,跑出来干什么?”小灿很不客气地回他:“我们上不上课关你什么事,放你的牛吧!”老人气鼓了眼说:“嘿,你们这些女学生,看我不教训一下你们!”他作势扬起手中的牛鞭,吓得我们拔腿就跑,累到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发现老人一直站在原地。
走过了田野,我们爬上了一座小山坡。山坡对面是一片树林,树木长得挺直青葱,树之间有一些坟墓。我有些害怕,不知道小灿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想回去,但又不认得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小凤看着倒一点也不怕,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说:“不用怕,拉紧我的手。”小凤的手很温暖,一点也不嫌弃我冰凉的双手。
小灿在每棵树前都看了看,找了好一会,招手叫我们过去:“找到了,是这棵。”她站在一棵大树前,指着旁边的一个坟墓告诉我,这是她母亲的坟。小灿折了一片大草叶扫走坟前的落叶和爆竹碎屑,把花一朵朵插在坟前。小凤把糖果递给她,小灿挑了其中一颗放在坟头上,说:“妈,我只能给你一颗,剩下的我要拿回去给小绮小团他们。”小绮小团是小灿的妹妹和弟弟,小灿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他们跟着年老的父亲生活。每年的清明节,小灿都会跟着家族的大人来扫墓,但她记不住母亲的坟,只能用小刀在坟旁的树上刻个记号。她从父亲那里得知母亲去世那天并不是清明节,等到母亲的忌日,她就偷偷拉着小凤来祭拜自己的母亲。
我以为今天就是小灿母亲去世的日子,小灿说不是,她只是想让母亲看看自己戴上红领巾的样子。我以为小灿会哭,她却高兴地说要给爬到树上去给我们摘木桂。“小蓝,这木桂很好吃的,我们每次来都会摘很多。”小灿抱着树干灵活地爬到树上去,折下细长的木桂枝扔下来给我们。我剥了一点放进嘴里,舌头一下子就麻了,涩辣得很,可慢慢地嚼上一会,又有一种辛甜之味。我们扬着树枝,风中飘着淡淡的桂香,往回走又遇见来时的那位老人,小灿把最大的一根桂枝送给了他。
小敏小欣追问我们木桂是哪里的,我说是从月亮上摘下来的,因为母亲讲过,月亮上面有一棵丹桂树。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欺骗她们好不好,但我答应过小灿要替她守住秘密。小灿并非亲我疏她们,她或许只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有个离开了的母亲,而我的知晓仅仅只是个意外。
小灿一直学不会打红领巾,早读课检查的时候我总要帮她拆下来重新叠好戴上去。小敏不服气,嘟着嘴说:“小蓝,你怎么不帮我戴!”我打趣她说:“你太高了,我手不够长。”进入夏天,红领巾包着脖子热乎乎的,同学们都不爱它,陈老师当着同学们的面说:“人家李小蓝就把红领巾戴得好好的,你们一个个就那么热?”其实我的脖子已经湿了一圈,都捂出痱子来了。暑气冒腾的七月,陈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讲题一边擦汗,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板书到一半,发现粉笔没有了,她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钥匙,让我到她的宿舍去拿一盒粉笔过来。
走在校道上,人简直快要被晒熟,到了教师宿舍区的走廊上,却是凉风阵阵。我打开老师的房门,第一次见到她生活的住所,很是意外。白灰墙面,有些已经脱落,露出黄色的沙泥,黏上去的旧报纸掉下一个角来。刺眼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小敏说有一次看见老师屋内的桌面上晾晒着很多饭焦(锅巴),有时候一些小麻雀还会飞进来偷偷地啄食。煮饭的时候,锅底总会留下一层金黄色的饭干。母亲总会趁热在上面撒上些白糖,用铲子铲起来给我们卷着吃。我想不明白,那么好吃的东西,陈老师为什么不给小周浩吃。我四处看了看,都没有见到晒干的饭焦,只在床底下发现了一盒粉笔,拿出来打开一看,只有半盒长度不一的粉笔头。我拿着这半盒粉笔回到课室,陈老师看了一眼,问:“没有新的粉笔?”
我忐忑地摇摇头说:“没有。”刚开学的时候,班长是程家华。有一节课,老师让他到她的宿舍去拿一盒粉笔,结果去了半天,程家华空手回来,说找不到。老师叫我去拿,我找了一遍,发现最里边的床角下堆放着十几盒新粉笔。老师对我拿回来的粉笔很满意,过了一周,我就变成了正式的班长。这一次,我担心老师会不会也“撤掉”我的班长之位,没想到她只是说了一句:“回去坐着吧。”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听了一节课的习题,大家困得头晕脑胀,下课铃一响,一溜烟跑出了闷热的教室,挤到水龙头下洗手洗脚,冲洗掉身上的那股热气。我不敢动,盯着陈老师出了课室门,才松了一口气。要是在往日,陈老师是绝对不允许同学们先她出门,而且在水龙头下嬉戏打闹。而就在这一年级快结束的日子里,陈老师对我们的此般行为没有一点愠怒之气,她好像在宽容我们。
窗外的田野里,稻谷由青变黄,禾杆慢慢坠下了身腰,告诉我们夏天正当盛时。七月中旬,全校举行了期末考试,凤凰树缝间聒噪的蝉鸣催眠着课室里困乏的学生。“肉痣”老师读题依然是那么慢悠悠的,我觉得没意思,回头看了看,发现陈老师并没有在课室后门。我冒出一个想法,决定“擅自行动”,自己读题往下做。小加丽趴在桌面上睡得像只无忧的小猫,陈友被安排坐到最后的座位上,只能看着天花板焦躁地挠头。“肉痣”老师时不时打个哈欠,提醒我们做完要好好检查试卷。我看着自己写得满满的卷子,比之前的考试用时都要快,心里暗暗地开心。结束铃打响,试卷一交,我们像出笼的鸟,在走廊上哈哈地笑闹。陈老师从二班的课室出来,和“肉痣”老师交换试卷,“肉痣”老师对陈老师说:“李小蓝都不用听我读题了,自己往下做,还做得很快。”陈老师眉头一挑,夹着试卷走下楼去,说了句:“骄傲了。”
一个月后,学校通知我们回去领取家庭报告。小敏小欣比我早到,拿着暑假练习册在校门口等我。她们把我拉到铁门旁边的一棵小竹树下,小敏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小蓝,我告诉你个坏消息。”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古灵精怪,问:“什么?”小敏欲言又止,小欣忍不住,捏了她一下,说:“你快说!”小敏用练习册挡住自己的脸,在书本后面吐出几个字:“你考了第二名。”我愣愣地应了句:“哦。那第一名是谁?”“是陈灵玲。”
陈灵玲,就是班里那个长得水灵文静的女孩,一双眼睛如水晶般透亮,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她害羞而内敛,不喜和陌生的人玩闹,任何时候讲话都是轻声细语,像个孩子一样。小敏说她像个小姐一样,和她讲话时都不由得降低自己声音的分贝。在这样的女孩面前,我们都会适当收起自己的粗糙来。那么安静的一个女孩,这个时候突然迸射出她的光芒来,让我们很是意外。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听到秀外慧中这个词,就不由得想起她来。
“都是陈老师你教得好,灵玲这次才考了第一名。”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到校门口,握着陈老师的手,笑得很开心。
陈老师摆摆手说:“你客气了,是灵玲聪明,她去到新的学校也会很不错的。”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目送灵玲妈妈驾车离开,陈老师才返身回来。她让小敏小欣先回家,把我留在了教导处。我低着头不敢看陈老师,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奖状和一本新的练习册递给我,说:“李小蓝,要记住不能骄傲啊。这练习册你拿回去做吧。”我点了点头,说:“老师,练习册我下学期带过来给你。”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留着。老师要走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老师的办公桌面收拾得很干净,是空荡荡的干净,这个时候让人看着有种莫名的难受。我明白了,陈老师是要离开这个学校,离开我们,到其他地方去了。所以我才没能在她的房间里见到那些晾晒的饭焦,床底下才会只剩下一盒短短的粉笔头,陈老师才会在我们一年级剩下的那些日子里变得温柔起来。我想问她会到哪里去,但我担心老师会怪我多事,就编了个借口说:“老师,我要回家去帮着收割了。”陈老师摸摸我的脑袋,让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的思绪如同被卷进机器里的那些稻谷一样,混乱而燥热。我惭愧又后悔,我应该早点知道陈老师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