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炖店外陈旧的屋檐下,落了小半个顶部积雪的红灯笼如同冻住了一般,微弱的灯光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存在。
失魂落魄的孔令麒冒着迎面袭来的寒风,拖着不知道是冷到毫无知觉,还是心如死灰得麻木的沉重双腿,丧尸般地一步步往前挪去。
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刺痛,顺着敞开的衣服扎进了他冷成冰坨的内心。
耳边仍然回响着程蔓与父亲交织在一起无情否定的断言,彻底浇灭了他在饭桌上燃起的熊熊怒火。
疯狂拍打着路边无辜的面包车,生硬的手掌里传来的疼,好像当年小时候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抽在身上的皮带痛楚,又是一句不抱任何希望的绝话灌入了脑中。
“你以后爱咋的咋的,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打得变色发软的皮带扔在地上,仿佛自己一文不值的渺小尊严。
悲愤欲绝的他无力瘫伏在车前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发现眼中完全没有泪水的丝毫热气。
胳膊下被压碎的积雪窸窣作响,身心俱疲的他实在太累了,竟趴在原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他回到了年幼的时光,藏在门后胆怯地望向客厅里哭喊着朝父亲摔东西的母亲,头脑一片空白的他除了默默流泪,完全不敢上前阻止。
扭打的场面越来越激烈,他连探头偷看的勇气都没了,只能抱着作业本悄悄退了出去。
溜出家门的他不知道该往哪走,一路抹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迈开僵硬的腿脚。
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的小楼竟然变成了一座农家小院。
这是哪里?自己不是住在厂里的干部楼吗?
他赶紧用衣袖胡乱蹭掉眼角的泪水,把四周的景物仔细看了又看。
隔壁突然响起了一阵拉长语调的陌生唱腔,把小孔令麒直接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女孩用力推开了院门,顺手在墙边捡起块石头,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隔壁的音源位置,对着紧闭的窗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稀里哗啦的玻璃碎裂声更是让小孔令麒惊恐地捂住了耳朵,像兔子一样窜过女孩身边消失在远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肇事逃逸。
屋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取代的是女孩怒不可遏的吼声。
“别唱了,我还要写作业呢!”
夕阳为村里的房前屋后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缕缕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
这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孔令麒来说,是一个新奇的景象,靠在树下盯着如油画般的意境渐渐入了迷。
“程菽,程菽,回家吃饭了!”
一句由远及近的喊声把他从神游中唤醒,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差点叫出来。
是刚刚那个砸玻璃的女孩!
她手里还提着一把笤帚,风风火火地边喊边找着。
小孔令麒不由得缩回了树后,再次与这个女孩擦肩而过。
没过一会,她拽着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又出现了。
小点的女孩不愿意跟她走,一直在后面耍无赖。
“你放开我,我还没玩够呢,到时候我自己会回家的……”
“少来,马上和我回去吃饭,把作业写了,没做完不许出来!”
“我不要,你放手……”
俩人拉拉扯扯地僵持着,大女孩甚至吓唬地举起笤帚给小女孩抽了几下,最终还是把她带进了家门。
小孔令麒懵懵懂懂地望着安静下来的院里,闻到了隐隐约约的饭菜香气,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了抗议。
他也想回家吃饭,可是环顾眼前,都是不认识的地方,要怎么回去呢?
月亮高挂天上很久了,皎洁的银光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空无一人的乡间土路旁,一个弱小的身影异常突兀地蹲坐在墙角。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没有吃的,只能忍着饥饿原地待命。
或许是饿出了幻觉,斜对面的一间平房又变成了楼房,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父母的吵闹声。
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像踩棉花一样飘忽,他抹了一把半干在脸上的鼻涕,夹上沾有泥土的作业本,踉跄着奔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楼梯口。
第二天放学回来,在楼下老远就捕捉到了上面意料之中的动静,他果断回头走出了庭院。
没晃悠多久,发现自己又身处于那个半生不熟的村里了,印象中的楼房似乎从未存在过。
他又无处可去了,只能走到昨天的那棵树下独自坐着。
刚清静一会,又是一阵高声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说了晚点再写,现在我要看电视!”
“不行,过两天要考试了,况且你已经很久没交过作业,必须先补完!”
“我不会做……”
“你不会我教你,拿书过来……你跑哪去,回来!”
“算了闺女,你先做你的,晚点再辅导老幺吧……”
“爸,你又替她开脱,她落下的功课已经够多了!”
“爸都没意见了,你还吵吵啥,起开点,别挡我看电视!”
“看吧看吧,我出去行了吧,回头不及格别来找我哭!”
又是一声猛烈的摔门,昨天那个大女孩抱着几本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竟然朝着他坐着的方向走了过来,然而小孔令麒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吓傻了,人已经站在面前了还浑然不觉。
“起来,这是我的位置!”
他如梦方醒,懵圈地抬起头望着全身火药味十足的她,正犹豫要不要挪开,却被女孩毫不客气地一把薅起抡到旁边,一屁股占据了刚才的石头座位。
她这一下力气不小,他直接往前连扎出了四五步才勉强停下。
女孩起初没注意到这是谁,以为是村里的哪个孩子,等到她仔细一看,身上的校服和面孔完全陌生,只是在昨晚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对不起,你……没事吧?”
小孔令麒哪敢回应,转身想溜。
“哎,你等等……站住!”
不容反抗的命令把他仅存的半点逃命的欲望,从气势上压制住了。
“坐到这来。”
语气有所缓和,但是听在耳中依然强硬。
见他迟迟未动,女孩干脆自己伸手去拉他过来。
“不,我不去,你放开我……”
她愣了,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熟悉……
夜幕降临了,暮光的最后一抹渐变边缘慢慢模糊,点点繁星越来越清晰可见。
微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明暗交织的阴影投在了树下一大一小的俩人身上。
女孩借着不远处路灯的光线在看书,很晚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没有吃晚饭的小孔令麒快撑不住了,抱在跟前的书包也没能挡住越来越响的肚子叫声。
“你还没吃饭吗?”
听到女孩的询问,头晕眼花的小孔令麒才反应过来。
“嗯。”
“我这有块糖,你要不要先垫垫?”
望着递过来的水果糖,他忍不住咽了口水,但还是不敢接。
“拿着吧,算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笨拙地展开带着体温的糖纸,一股久违的甘甜从舌尖涌进了喉咙,空虚发痛的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谢谢……姐姐……”
女孩是真的没料到这句话的暴击。
搁平时,自己掏心掏肺对程菽再怎么好,也没听见她哪怕是敷衍道一声“谢谢”。
父母也认为她照顾妹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未对她的任何付出教育他人报以感激。
将下巴埋进在膝盖上压得凹下去的书包,默默吮吸糖汁的小孔令麒,肩上突然被揽入了一道温暖的臂弯。
“不客气,小弟弟……”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金黄的色泽像家里曾经的台灯,静静地释放着柔和的光芒。
一阵夜风吹过,小孔令麒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又朝女孩身上靠了靠。
“你冷吗?”
“有点……”
俩人都互相贴近彼此挪了挪,原本中间隔着的银河不复存在。
“姐姐,这个月亮好像我家里客厅的灯啊。”
“是吗?你家里的灯这么大?”
“嗯,可惜被我妈砸碎了。现在换了一个,但总是感觉没有以前那么亮了……”
“你妈为什么要砸灯啊?”
“因为她和我爸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急眼了什么都砸……”
“你爸妈也喜欢吵架吗?”
“喜欢啊,我就是害怕他们吵架才跑出来的。”
“太巧了,我爸妈也是这样的。所以我经常出来看书写作业,等他们吵完再回去睡觉。”
“他们为什么要吵啊?”
“不知道,我可是家里的好孩子,反正不是我惹他们生气的。”
“那我应该不是他们的好孩子,有时他们吵完了又打我,我只要挨打就是因为不听话……”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啊。”
“我学习成绩不好……”
“这也不能说明就不是好孩子吧?我妹比你调皮多了,除了不爱学习,脾气还特别任性。偏偏我爸就吃她撒娇这套,什么都宠着她,还要我处处帮她让她,真的搞不懂。”
“你吃的这块糖,是今天我爸去镇上回来专门给她买的,就没我的份。她换衣服时从外套掉出来了没发现,被我捡到了。”
小孔令麒突然觉得嘴里的味道变得有些苦涩了。
“你还有妹妹,我就一个人……”
“我还有一个哥,但是我妈什么好的也紧着他,我在家里跟透明人似的,有兄弟姐妹其实和没有一样……”
“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和他们一起怎么生活。只要不吵架,怎么都行。”
“你这么乖,你爸妈怎么是这样对你呢?我妹要是有你一半好,我都谢天谢地了。”
“那我可以当你弟弟吗?”
“好啊,可是你不能和我一起住……”
“没事,等我长大了,你就做我媳妇吧!”
“胡说什么呢小屁孩……”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住在一起啊。别担心,我保证不和你吵架。”
看着他清澈天真的小眼神,女孩竟不忍心反驳了。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你家住在哪?”
“上海。”
“上海?!这里是东北的亚布力,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东北在哪啊?”
女孩急得站起来,匆匆收拾了书本要拉他走。
“你得赶紧去趟派出所,不然你爸妈真的要报警了!”
“姐姐,我不是被拐卖的,等下我会自己回去……”
她没怎么听懂,自个琢磨了好一会,还是坐下了。
“上海……我还没去过,但是我一直很想到那里看看。”
“听说那里是大城市,很繁华,有很多厉害的人都在那里追求一生的梦想……”
“姐姐,以后嫁给我,我们一起在上海追求梦想好不好?”
“行啊,那你要好好学习,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我想嫁的得是一个积极努力又体贴懂事的优秀男人!”
“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拉钩!”
他突然想起来,还没打听女孩的身份。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蔓。你呢?”
“我叫孔令麒。”
“是那个孔子的孔吗?”
“对。”
“听着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后代。我看好你!”
钩着他还黏有糖丝的手指,小程蔓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对这个有点傻乎乎的弟弟产生了好感。
这种朦胧的感觉不太像是单纯的友情,那会是什么呢?
“姐姐,我还是很饿,也困了……”
小程蔓刚想说带他去家里吃点东西,突然远远地看见父亲头也不回地从院里出来,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心里一沉,这俩又吵到离家出走了吗?
不像要风得风的程菽,自己的口袋里是没有零花钱的,现在也不方便领他去找母亲和同学,难道要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