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蔓再一次听到孔令麒的讯息,是天还没亮之前一通不亚于午夜凶铃的来电。
完全没有回家睡觉念头的她,又缩进车里打了个盹,手机响了几次才勉强把她从浑浑噩噩中叫醒。
看见是他的微信头像,她顾不上起床气的作祟,赶紧接起来。
“喂,你在哪呢?”
然而屏幕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好,是程女士吗?”
“……是的……请问你是?”
“这里是市人民医院,孔先生是您的家人吗?”
听到“医院”,她脑海中的瞌睡虫霎时全跑了,但“家人”这个词依然有些扎心。
“……是的,他怎么了?”
“他在路上出了挺严重的车祸,需要马上进行手术。但他现在情绪很激动,一直吵着要放弃,也不配合治疗……”
“他再不手术,恐怕生命随时都有危险,您赶紧过来一趟……”
孔令麒,你今天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想让我管又去拿命开玩笑,究竟玩的是哪出?
疾驰在路上的她边哭边骂,手脚上的功夫却一刻都不敢耽误。
火速闯进急诊室的她差点摔倒,旁边的护士立马扶住。
地面湿透的血衣触目惊心,趴在床上将脑袋埋入枕头的他疼得直抓床单,划破的手指在上面印下了深浅不一的红蚯蚓。
壮着胆子掀开被窝一条缝,血肉模糊的腰身吓得她赶紧撒手,连裸露在外面的小腿都缠绕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网。
“人都成这样了,还等什么,马上手术啊!”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应,痛到声音都变调的他拼命从枕头里嚎出了仅存的自尊。
“不要替我做主!我不做就是不做!”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权当在看一场家庭矛盾的闹剧。
她再也忍不住了,凑到他耳边悲愤地训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想就这样一走了之抛下我吗?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理智一点!”
刚才的怒吼把他本就不多的气力又折损大半,牵动着伤口的神经剧烈反射,接近休克的有气无力又让她不忍心责备了。
接过医生递过来的手术同意书,突然觉得分量重若泰山,比自己去和最难谈的客户合作拍板的级别相差甚远。
她最终还是签下了这道生死符,眼前仍然不停闪过他扭曲惨烈的伤势,心惊肉跳得从闭目中反复惊醒。
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到底属于意外,还是预谋?
翌日中午的窗外,转为小雨的水珠在树叶上缓缓汇聚流淌,滴落在窗台上摔开了透明的礼花。
输液器里同样无色的点点药剂,顺着管子注入伤痕累累中暂且完好的小截静脉内部。
刘海下更换了新纱布的孔令麒在沉睡,一夜之间胡须像是共同滋润了春雨一样破土而出,在失血未愈戴着氧气面罩的脸上相当抢眼。
说服自己入眠几个小时的程蔓撑起依然眩晕的脑袋,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还是在发着烧。
病号服下微微凸起的绷带遮蔽了恐怖的伤口,衬着软垫的腰椎可以说是目前文物保护级别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没想到让他回家休息的小小祈求,变成了现在身心健康都摇摆不定的奢望。
她很想他就这样多睡一会,至少梦里没有太多的痛苦,也可以暂时自动屏蔽掉现实中恶意满满的噪音。
他的手机一大早就信息不断,她拿起来一看,董事会群里炸开了99+的锅,东叔和黄毛也连续私信了好几条,甚至还有未接通的语音通话记录。
大概浏览了一遍,股东们都在说他前脚刚离开多比,后脚就把原始的业务链给断了。
一个早上还没过完,都有好几个项目负责人打电话来问其中缘由。
他们肯定是蒙在鼓里,但都灵商贸的所有事情都是孔令麒说了算,他的命令一生效,多比直接就被削去了一半盈利的实力。
“这小子够阴险的,人已经下台了还在背后捅刀子!”
“杜总,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们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吗?”
面对程蔓的反诘,杜一鸣顿时被噎回去了。
“程小姐,你是他的顾问,这个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
“作为他的朋友,我不能容忍他受欺负。”
手机那头的现场一阵交头接耳的骚动,都到今天了,这俩还是纯粹的朋友吗?
“孔令麒现在在哪里?一直联系不上,你叫他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他现在不方便,昨晚出了车祸刚从手术台上下来,麻药还没清醒……”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东叔、黄毛和杜一鸣一群人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出车祸了?!谁干的?”
事故的前因后果还在调查,程蔓只能通过凌晨值班的医生护士了解大概情况。
孔令麒当时并不是驾驶方,按照时间推断,那个时候已经下大雨了。
所以要么是肇事者在行车可见范围有限的前提下撞到他,或者是他违章进入了别人的行车区域。
不管怎样,一个手无寸铁的行人,在任何速度驶来的车辆前都是弱势的一方,况且基于他当时的精神状态,反应能力也会大打折扣。
这次车祸让他原有旧伤的腰又植入了好几枚钢钉,据参与接诊的人员回忆,尽管当时雨很大,但他们几乎是从血汤里把他捞起来的,腥味不是一般的浓,还是附近监控路段的夜班人员及时注意到画面联系的救护车。
当年他就是腰椎受伤住了几个月的院,导致过早退役,也失去了相处多时的未婚妻。
如今悲剧重演,他还能从病床上站起来去逐梦吗?
那双已对自己和事业的命运丧失追光动力的眼睛在她面前一直挥之不去,不知道苏醒以后的他会不会继续萎靡不振。
程蔓回启航去忙了,临走之前交代护士不要随便让人探视,以防造成精神上的深度刺激。
隔着门外的玻璃,东叔和黄毛只能远远地望着。
“东叔,麒哥这次的情况很麻烦,多比的掌管权没了,又伤在老地方,我真的怕他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昨天杜一鸣整那一出,我就担心他会有所反击。还没从今早收到他的邮件缓过来,人就倒下了……”
“这次他爸……还会插手吗?”
东叔看看欲言又止的黄毛,俩人都不约而同地低头沉默了。
程蔓日常两点一线的生活,有一半改在了医院,司机需要先从家里把保姆打包好的饭盒取出,再到启航载她直接奔赴下一站。
晚上重新见到他时,他仍然在闭目养神,护士在整理刚从被子里换下的绷带。
跟中午相比,他满脸的胡须居然全没了。
凌乱的头发也梳理整齐,如果不是手脸上斑驳的擦伤,就像是刚刚躺下来小憩一样。
调好输液速度的护士刚准备离开,她悄悄拦住问道:
“他这是……?”
“病人麻醉已经过了,也退烧换药了。”
“不是……这是谁帮他收拾的仪容?”
“他自己啊……”
面对她诧异的眼神,护士也是同款疑惑。
“下午他醒了以后,让我们帮忙买了一些个人护理用品,然后就在床上刮胡子刷牙洗脸,头发也梳了……”
“这里有其他人进来看过他吗?”
“没有,按照你的嘱咐,我们没有批准任何探望人员进门……”
“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一点,但还是不够稳定,尽量多静养吧……”
谢过护士后,她把饭盒慢慢搁在床头柜上,看着像是焕然一新的他,踌躇着要不要尝试和他聊聊。
“孔令麒?”
侧着脸朝外的他并没有回应,略显吃力的呼吸频率相当清晰。
“是不是很疼?”
依然安静的空气有点尴尬,她正考虑问他是否想吃点东西,一个带有风沙打磨声调的嗓音冷不丁飘入了耳中。
“习惯就不疼了……”
只稍微开心了一秒,她又忍不住黯然神伤。
“只是想让你休息得舒服一些,没想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你出事不是因为我强行把你带出来吗?”
“这事与你无关,别放在心上……”
见他愿意交流了,她轻轻拍了拍饭盒。
“吃点粥吧?叫阿姨专门给你做的营养餐……”
“我吃不下,你吃吧……”
她边盛粥边瞥着他,半天了他还是没有转过脸来的意思。
“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是车祸时扭到脖子了……”
她赶紧坐过去一看,他的脖子确实不太自然地僵着,眼睛都睁不开。
“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指头小心探入枕间托住了后颈,像当初他第一次主动吻她一样,他也如同触电般绷紧了身体。
余痛未消的腰腹扯得更难受了,他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这样的力度合适吗?”
在她温暖掌心包裹慢揉的脖子是没那么酸了,但身上另外的重灾区已在警报不断,他却始终咬牙坚持。
“行了,你歇会吧,先把饭吃了……”
“有没有伤到筋骨?你好像还是不太好的样子……”
他默默摇了摇头。
替他擦去渗出的汗水,端起碗来的她犹豫着又放下。
“要不我出去吃,你有事就叫我……”
默许的他望着她隐没在虚掩的门后,攥紧被子的指甲隐约泛起了白浪。
她一改平时细嚼慢咽的习惯,大口吞下食物的瞬间差点呛到。
走廊上偶尔经过的人总是在看她,又迫使她更焦急地填喂着自己。
终于放下餐具的她匆匆收拾了一下推门返回,他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乍一看还以为他睡着了,然而一种细微的怪响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的牙一直在抖,前面才清理过的细密水花,又布满了紧蹙的眉头。
“你怎么了?伤口疼吗?”
“肚子……也疼……”
眼前浮现起他面目全非的躯体,她不敢想象那个区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摧残。
“忍一忍,我给你叫人来……”
护士重新揭开被子检查,好奇心驱使她也过去瞧了一眼。
腹部是没有直接的破损,却像扎了束带一样晕开了一条黑水河,翻卷起起伏不定的波涛。
“有胀痛感对吗?”
“对……”
“有便意没?”
“没有……”
“腹膜后的血肿还没有消退,腰椎附近的麻醉失效刺激到了神经。你平时有吸烟的习惯吗?”
这一句把俩人都问懵了。
“我戒烟几年了,就昨晚抽了一些……”
“吸烟对损伤的神经恢复有抑制作用,血液供应也不好。而且烟碱也影响血管和软组织的愈合,在局部肿胀的缓解上都有负面影响……”
他可算明白当年的腰伤为什么恢复得那么慢了,这烟看来还是不能轻易触碰。
“以后会督促他戒烟的,现在能不能给他止一下疼……”
她和护士一起帮他翻了身,冰凉的酒精吓到他痛得发麻的尾椎骨都在打摆子。
“放松一点,你这样会更疼的……”
针扎下去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才是刚刚捆在手术台上被宰割肆虐的羔羊。
“深呼吸,必须要让腹腔的血液把药散开……”
弓成虾米的他哪还有喘息的力气,撑得半透的腹部一有半点起伏,就牵扯到周围愈发敏感的组织下意识地反向抵抗。
身后注入的压迫和腰痛搅拌在一起,宛如冬眠结束的巨蟒在空间有限的茧子里边啃咬着伤残的内壁,边拼命拱裂束缚的血肉。
“这里刚手术完,打针太近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药物接近病灶,容易快速渗透到目的地发挥效果……”
“他以前有过旧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