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光的马车走远,苏见生才回身,合上院门。这样的日子,除了贴身的人,都被打发了。苏见生缓缓回屋,昏暗的灯下,云熙抱着被子,但睡得不安宁。
做母亲的,心里有埋怨,也忍不住上前,帮她脱去鞋袜,解开身上的外衣,散了长发。云熙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而苏见生皱着眉都听清楚,心中疑惑更大了。
可她还是什么也没问,等云熙睡熟了,整理了被角,才吹熄灯火,回到自己房中。
同样的夜晚,武贵妃与梅妃退席,竟是走在一处。
侍女们都在远远跟着,武贵妃拿着手炉,梅妃提着灯,在水边缓缓踱步。
“你我的儿子,选了不同的路。”梅妃叹息,她对梁王的态度心知肚明,但却对皇帝的手段无可奈何。今日皇帝关乎科举的事,两人都听明白了其中的猫腻。她道:“穆阳那孩子,竟和她这般像。”
“真不知是福是祸。”武贵妃也有同感,她俩都是看着穆阳长大的,用心一样真。可如今与穆阳起冲突的是康王,彼此心境自然不同了。
“武姐姐打算如何?陷入夺嫡,是抽不开身的。”梅妃低低笑了笑,她无母族助力,梁王之岳丈也不过是障眼法,到了这般田地,反倒不惧。
“那是他的事!储位空悬,想必她若在,也会说一句——各凭本事。”武贵妃笑了笑,道:“我们身为母亲,是没法全然躲开。躲将不开,也是这四个字罢了。”
梅妃也笑了,她用空着的手挽住武贵妃的胳膊,道:“宫中寂寞多年,竟也生出事端。武姐姐,你会在夜半想她么?”
半晌后,女子悠悠叹息——“与她真心为友的人,怎么会不想她?”
两位妃子夜中同游,皇帝很快就在思楼中知道了。他没心思问谈了什么,跪坐在蒲团上,沉静不语。
四野唯有寂静,仿佛什么都不存在。皇帝倏尔感受到了这一份冷意,面上起了一丝波澜。
“你是怨我的。”皇帝轻轻叹息。
往事过了这么多年,总是历历在目。少年夫妻老来伴,可皇帝却觉得寂寞。无人知道他的志向,无人知道他对亡人的歉疚。
皇帝在无人的角落里,对着一幅画、一块牌位,念出的是帝王私语。
喃喃的话,淹没在深夜之中。皇帝的腰仍挺着,一句句说给死去的人听。仿佛这样,就能心安。
夜色挡去了无数事。
太阳还是回到了这个人间。
大典后,玉麟班的好戏就要在康王府上演。这一日,一顶乌布小轿子踩过雪地,停在一处茶楼外。走出的人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在小厮的引领下,慢走登楼,身影被重檐遮了去。
茶楼里的密事,早有人在等待了。
老者须发皆银,却是精神抖擞,品着清茗,闭目道:“老夫已记不得多少年了!竟还能在活着的时候,喝到家乡的好茶水。”
“这是一点心意,先生尽管享用。”男子施施然行礼,浑无脂粉气。
“坐吧。”柴希玄睁开眼,眸中闪过精光。
男子施施然坐下身,若有熟悉的人在场,便会认出来,他就是玉麟班的麟嘉凉!
“你用这刀为艺名,是生怕外人思忖不出么?”柴希玄手搭在太师椅上,打趣着男子的艺名。
“学生之本名,不足挂齿。今后若能如愿以偿,这艺名正是好助力。”麟嘉凉低眉笑了笑,戏子之身,这低眉真真天衣无缝,柴希玄若非知道他们入京都别有目的,也会被他瞒过去。
“前次见到了,今次又要见,你的胆子真够大的。”柴希玄淡淡提了一句,道:“这般急不可耐,大事难成!”
“这却非我之意,而是那位康王急着和赵王府相抗罢了。”麟嘉凉一语中的,又道:“我只做戏角,不会节外生枝,先生大可安心。”
“如此甚好。”柴希玄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几句,末了道:“玉家是难得留下的,你要珍惜。”
“自然,如此善于经营的女人,生平罕见,我自是要靠她多挣些钱来。”麟嘉凉提及玉春杨,发自内心赞她,却毫无别的情绪。
柴希玄甚是满意,在他看来,玉真堪用,却非能信任之人。对麟嘉凉这样的态度,自然不会说些什么。
又聊半个时辰,两人才各自离开茶楼。旁人只会知道,柴希玄今日出门逛了书店,玉麟班的麟嘉凉兴致好,喝了茶。
至日后,康王府的戏台搭起,宴席不断,连宴京中亲贵、朝中重臣。今次宫中两位贵人只听了前三场,后面便不出来了。而皇帝并未露面,去了古柏寺清净。
穆阳自然是过去了的,康王表面寒暄了几句,言说大典上的事并不在意,一切以皇帝的诏命为上,做儿女的尽心办差,怎会生了嫌隙?
穆阳心知康王起了心思,面上也只笑着应付。去了两日,倒是和永嘉聊的多些,心中对她的才学更起钦佩。
这日,二人本是预备出城,去近郊的山中别墅待几日散散心。穆阳的仪仗才走出城门一炷香,就被府里的人追了上来。
马车停下,清潮跃下马,穆阳推开车窗问:“怎么了?”
清潮挨过去,低声道:“殿下,陈夫人不大好,怕是……”
穆阳神色如常,微微颔首,便道:“你去国公府通传一声。”随即吩咐仪仗回府,又着人去纺织行接吴纺娘。
回眸看去,禇良握紧了双手,面容上如常,眸子里凭空显露了慌乱。穆阳顾不得旁的了,弯下腰抓紧她的手,低声道:“禇良,现在别想阿婆。”
她日渐成熟,比云熙她们都要稳重周全,时常让人忘了,她才是最小的,连弱冠都不到。可穆阳记得,素日里会刻意让她露一露孩子气。
“我与你一起去,你别哭。”穆阳见她落了泪,更是心疼,直起腰抱着她,轻声道:“迟早有这一日,人也都是要走到终时。”
禇良低声道:“我知道了。”
两人不知多久没这么亲近了,一时都舍不得分开。踏踏实实的接触,近到禇良听得清她的心跳,能感受她衣领跑出的檀香。
“殿下,田皖见过你。”禇良总算恢复几分,略一动,两人便分开了。穆阳从怀里拿出帕子给她擦脸,满脸心疼着,道:“嗯。”
“殿下不能去。”禇良抬眼,望着穆阳道:“她还小,有时候不是她的本意,却会让殿下身处风险之中。”
“殿下,我能应付。”禇良反握住穆阳的手,捂在自己的手里,道:“只是一时没料到,昨日我去,陈夫人还很有精神……”
穆阳由她握着不松开,道:“好,那我在长史院等你。”
匆匆赶回,两人在廊桥分开。穆阳先去寝殿更衣,换了家产的,再带着清沐来到长史院,坐在书房里等着。
而那头禇良去了,陶灵已然坐在陈玥床前,一碗汤药见底,是灌了下去的。她正凝神施针,禇良不敢开口,便来到田皖身旁。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陶灵才长长呼吸着,起身回眸,深深看了一眼田皖,直言道:“抓紧吧。”
这便是毫无希望了。禇良眉心一紧,陶灵却是摇摇头告辞,她只好先顾田皖。
床上的人悠悠醒转,陈玥眼前从模糊到发雾,便知道这一次终于是不能成了。她唯一的骨血就在眼前,小脸比在野山里红润许多,只是眼睛红扑扑的,显然哭过了。
“皖儿,没事,我不难受。”陈玥笑了笑,声若蚊蝇,是真的油尽灯枯了。
田皖当此时,也没放肆大哭,只是坐在一旁,不舍地望着母亲。
陈玥拼着气力,道:“小褚长史,拜托了。”
禇良正色应下,不多时曹希明带着几个国公府的人赶来,和吴纺娘算是前后脚。
夜半子时,陈玥永远合上了眼。
吴纺娘一直陪着小小的田皖,旁人却得商议。
几人走出房子,便在院中,曹希明先开口道:“小褚长史虽非亲故,还请节哀。”
“我理会得,请说。”禇良按着心中的郁痛,强打精神。
“母亲交待过,是以我带了人来,皆是得力的。”曹希明斟酌之后,还是直言道:“如今的事好办,只是何时送回去,得与小褚长史商议。”
她不提穆阳,自是明白禇良能做主。禇良狠狠握拳,指甲嵌入掌心,痛让她为之清醒,思量之后,道:“眼下自是不好走的,开春后还得问问田皖的意思,届时公主府派两队春柳,国公府尽管放心。”
曹希明松了口气,道:“如此最好。只是这些时日,总不好叫她一人……”
正说着话,田皖却出来了,道:“我想和吴大娘她们一道。”
在京都待了这些时日,田皖早就不是太平县的小姑娘了。年节将至,公主府上下都会忙碌,而她若还居住在此,禇良日日前来,自然会分心。国公府那边一样的道理。方才吴纺娘一问,田皖便答应了。
禇良过去,蹲下身,仍和从前一样,待她平等,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田皖将一个包袱递给禇良,道:“这是这些日子,我和阿娘存下的银钱,禇姐姐,劳烦你了。”
田皖便要弯腰,禇良一把拉住了她,将心比心之余,接过了包袱。
待收敛遗体,装入棺木,由国公府的马车接出,随着黎明出城,送入城外国公府的庄子,架起灵堂。
而禇良一路送田皖过去,吴纺娘那边的人也追了过来,陪在田皖左右,再加上国公府的。
亲眼所见万无一失,禇良才定下心神,在吴纺娘的劝慰中,打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