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将菜热过一遍,端到了庭院那小石桌上摆齐,瞧少爷与蒋错浓情蜜意,便打算退下。
晏追环顾四周,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
直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趴到脚边,他低头戳了戳年糕的脑袋,才发现少了个人,遂问道:“海棠,周衍去哪里了?”
“少爷,周衍说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些日子恐怕不会回来了。”
“噢。对了,今早你要同我说什么来着?”
海棠一听这话,便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迅速说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不等晏追反应,便逃离了现场。
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她才去给则焉送完伞,又担心少爷受寒,便熬了碗姜汤想去送给少爷,谁知刚走到门口,屋内的风光便从半掩的门缝中溢出,借着檐角灯火,隐约看见晏追的玉色中衣堪堪挂在蒋错的玄铁护腕上摇晃,吓得她差点摔碎瓷碗,只得顶着同姜汤一般滚烫的脸,守在屋后候着,等蒋错出了屋才敢进去。而今早亦是,想叫少爷吃饭,又碰巧撞见他们卿卿我我。
如此尴尬的事儿都让她碰见了个遍,害得她如今都不知该怎么面对少爷了,不过幸好少爷没有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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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错如今跟供祖宗似的供着晏追,不等晏追动筷子,便已给晏追的碗里盛了个满满当当。布箸的手势像是在复刻太庙春祭,羊脂玉碗里堆起的珍馐山,恰似供案前头道三牲的规格。
晏追硬塞了几口,却见碗里的分量半分不减,终于是忍不住嗔道:“好好吃你自己的饭,我又不是没有手。”
蒋错腕上的飞鱼服绣纹在桌上游动着,半点没有往日执掌昭狱凌驾百官的风范。趁晏追说话间,蒋错又夹起一块八宝鸭到他碗里:“我早就吃完饭了,这不是为了照顾伤患,才又来桌边走一遭么。”
“你哪是照顾,你这是上坟来了。”满桌的珍馐在晏追眉尖蹙起的一瞬间静默,他扯了扯嘴角,“我没伤到手,不过我看你倒像伤到脑子了。”
蒋错信手将白玉筷掷在桌边,朝晏追挪近些,左手枕着头,斜靠在桌上,将晏追衣袂间散出的缕缕茶香圈在这方寸之地,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晏追:“阿追这嘴真是越来越毒了。”
“还不全是你教的。”
蒋错挑挑眉:“诶,我平时说话有这么欠揍么?”
晏追不知何时已微微勾起唇角,他朝蒋错稍扬下巴:“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啧,那还真不是我教的,”蒋错直起身子,慢慢朝晏追靠近,低声说,“因为我说话欠揍,你说话…”
“欠、草。”
蒋错温热的呼吸从晏追的耳畔钻进胸腔,淬过火似的,顿时从晏追耳垂烧到了颊边,像是霞光裁来做了胭脂,将他的脸抹了个红遍。晏追扶稳险些摔碎的碗,骂道:“你你你你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却没能再蹦出下一个字,半晌才道,“你没别的事儿可做了吗?户部那么多事情还堆着,你倒有闲心成日拿我逗趣儿。”
蒋错“嗯嗯”地敷衍着,黏黏糊糊地伸手环住晏追,又微蜷着身子,将头埋在晏追的肩上,用鼻音哼哼道:“过几日是陛下生辰宴,不让杀人,案子歇几日再办。”
晏追推了推他,蒋错却跟个狗皮膏药似的,轻轻便能推开,可很快又重新黏上来,于是晏追只得放弃,任由比他还高的男人伏在他怀里。被他这般缠着,晏追方才的怒火早已化作肌肤相贴处的缠绵热意,只得暗自腹诽一句:粘人精。
许久,晏追才拍了拍蒋错的背:“起来了,虽说案子歇着,我还有事儿要办。”
蒋错充耳不闻,依旧不撒手,闷声说:“又要去见谁?”
被戳中了心思,晏追生出了股不知名的心虚来,遂软着声说:“不去见谁,之前同你说过的,拜见一下李阁老。”
蒋错这才不情不愿直起身来:“还说不是见谁。那老头有我生的半分好看吗?”
晏追怀里终于如释重担,还没等呼吸两口新鲜空气,便又无奈地说道:“…蒋错,你幼不幼稚啊,李阁老怎么说也是我名义上的老师,先前屡次登门都因事误了,来京城这么久还没能好好上门拜访。如今我接手的案子又有所牵连,于情于理都合该去李府一遭的。”
蒋错打了个呵欠,没说什么,默默为晏追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瞧蒋错这么平静,晏追反倒不习惯了,便随意扯了个由头搭话:“你昨夜也没怎么睡吧?要不待会再睡会?”
“不用,”蒋错垂着眸,细致地将晏追衣襟扯齐整,才淡淡说,“你不在我睡不着。”
晏追只当这是句调情话,点点头便去唤则焉驾马。
则焉还沉浸在少爷居然和蒋大人有一腿的巨大惊讶中,听见晏追的命令仓促地跑过来,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临出门前幽怨地看了蒋错一眼:“蒋大人,这下奴才真成罪人了啊。”
晏追:“?”
蒋错没搭理他,只是唇角笑意更甚,在那鎏金马车即将离开前,他高喊一声:“阿追,我在家等你回来!”
晏追听见了,但是他没有回答。因为蒋错说的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
妻盼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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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辙碾过西苑的御道金砖,忽在巷末陷进了青苔。两侧朱漆官轿的云纹补子还映在帘上,李府门楣的狻猊兽首却已被雨蚀得不成样——那方“柱国第”匾额上挂满裂纹,唯有那几个大字还金光灿灿,门前那对褪成灰白的灯笼“咯吱”地响着,在整条街皆是云构霞标中,夹着这么个朴素得有些寒酸的府邸。
则焉率先去叩了叩门,不留神却沾了满手的灰,遂小声嘀咕:“怎么连首辅都这么清苦,连收拾门口的奴仆都没请啊。”
过了许久,枣木门终于漏出道昏黄的光,将晏追身上的云青色圆领袍都映上了陈旧的色彩。老仆佝偻的脊背镀了层金边,影子折成枯叶投在壁上,他须发皆白,那双浑浊的眼中嵌着多年的朱门风雪,他上下打量着晏追,许久才扯着干涩的嗓子道:“这位大人今日不巧,李大人在处理家事,怕是无暇会客。”
晏追也不急于这一日,便点点头。
石径上的碎玉琼珠刚要随着晏追的皂靴一道转向,内院骤然传出尖刺的瓷片碎裂声,伴着句威严的声音一道传来:“在如此时候还敢登门造访,梁管家,那便让他来罢。”
晏追听着院里噼啪作响的动静,不由得有些发怵,但还是随着那老仆走了进去。
院中跪着个青年,上衣褪尽,背上挂满触目惊心的鞭痕,闻有来人,亦是始终垂着头,肌肉绷紧,每一次呼吸便流下一道血痕。
“原来是晏御史,难怪敢来。”李载物坐于一方太师椅上,面色苍白,颧骨突出,比先前内阁会议时更加瘦削,但还是精神矍铄,“晏御史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查那户部的账,查到老夫头上了?”
晏追不敢偏头去看跪着那人,端正地走到李载物跟前,听着这像是问罪的话,猜想着恐怕是户部牵扯了李琏,才惹得李载物如此痛恨他。只是面上仍是是不卑不亢地跪下,请罪道:“晏某不敢,请老师恕罪,晏某进京参考,被许多事绊了脚,故而没能得空拜访老师。”
李载物喉间挤出的冷笑像把锯子,生生将府内弥漫的药香割除豁口。他如枯槁的手攥紧了紫檀椅壁,几声呛咳震得人心颤颤,缓了许久,才道:“你还敢唤我一声老师,你眼里若是还有我这个老师,又能做出这些背师叛道的事!”
晏追没想到他的所行所为在李载物眼中会如此严重,不过是徇公查了李琏的案,便能用离师叛道来言吗?
他愣愣地跪着,直到李载物从怀里掏出张沾血的密函,重重摔在晏追面前,他勉强辨认出其中几字,分别是:晏、大同、粮饷、军费。寥寥几字,却也足够晏追理清了,李载物指的是晏家暗中助大同军北伐的事情。
“探子将密函呈上来时,老夫还不相信,晏家一向忠良,又怎会做这种勾结官兵的谋反之事,可证据分明。晏家唯一参涉朝政的便是你,不是你指使的还有谁?”
果然,晏追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所有罪祸全都理所应当推到他的身上,无力辩解。
既已如此,他长吸一口气,干脆一切应下:“老师所言极是,皆是学生所谋划的,与晏家无半点关系。”
李载物见他如此,却不再咄咄逼人,反而长叹一口气:“老夫不是问你的罪,若要问罪早呈交公堂之上了,老夫只是不忍你一错再错。”
从李载物话语中,晏追便大致猜出了大同军伐燕一再受阻,恐怕有李载物的手笔,可再怎么论也不过是政党问题,又何谈得上一错再错,晏追不免诧然:“大同军伐燕难道不是利国之事,老师又为何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