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为什么,我在道歉呢。
被厚厚的被子压在床铺上,我发散地进行思考。
下一刻,道歉的对象向我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为什么说对不起,大将?”药研藤四郎将体温计上的水银柱甩回零刻度,看向我。
“白天忙了那么久,却因为我又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我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灼热到令人厌烦,“其实不用的,可是我不知道三日月是拜托谁去找的你……也就没能阻止。”
三日月宗近带着我回到天守阁结界前,一直等到药研藤四郎赶过来才离开……我弄不懂他在想什么,也不太弄得懂药研。
我想药研应该是为睡眠时间被打扰而生气的,否则不会这般面沉如水。
“没有那回事。”药研藤四郎的语气沉静而带着几分不赞同,“您在发烧,而且算得上是高烧,如果不是平野来告诉我的话,您是准备一直烧到明天再说么?”
明天也不会说的。
“只是有点头晕,身体还能行动。”我辩解道,“用不上这样麻烦。”
这种事对我来说不算经常,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以往也不见有人在意,想来本就不是属于应当在意的那类。
比现在还要糟糕的情况也有过,而我姑且还能活到如今,所以没关系。
啊,不过,药研是“医生”呢。
和曾经给过我一点关注的“校医”一样,大概是医者的仁爱之心之类的东西作祟,才会给我这种人过分的关心。
嗯,我想通了。
药研藤四郎将一块湿毛巾放到我额头上——本丸里不存在退烧药这种东西,连体温计都是那个医药箱原本的赠品,所以除了物理降温之外别无他法。
你说医院?我是黑户唉,而且也联系不上时政啊。
烧坏脑子就不好了——话是这样说,我又忍不住会想,完全浑浑噩噩痴傻的空壳,说不定会比“我”存在的现状要更好呢?
同样被叫起来的狐之助在一旁帮忙将被血液浸满的绷带收好扔进垃圾桶,我的目光追随着它的动作,只觉得浪费。
……那些血液,明明收集起来用作灵力的替代品很有用来着。
已经做完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处理,药研藤四郎关上短短一天之内使用次数远超以往的医药箱,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药研?”
我问道,“还有什么事要我做么?”
为什么不去休息呢?哪怕折腾了这么久,距离早晨也还有一段时间呢。
“这是身为近侍的我的职责。”药研藤四郎说,“既然大将在生病,我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吧。”
近侍的……职责啊。
沉默数秒,我的视线跟着狐之助的尾巴动来动去,又听见药研藤四郎开口。
“大将。”他说,“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可以告诉我吗?”
这是近侍的问题,还是医生的问题?
哪个都没关系,反正不可能是“药研藤四郎”的问题。
“啊……要说的话,自作自受之类的?”我回想了一下每道伤口的由来,虽然塞进我脑子里的记忆有部分模糊缺失,但偏偏最难过的部分最为清晰,“因为是我,所以变成这样子也没办法。”
因为是我,被恶意包围、被伤害被囚禁,弄成这样狼狈的样子也没办法。
“是……敌人吗?”药研藤四郎似乎打定主意要问清楚,这大概是被称为“忠诚之刃”的他的坚持,“战争之类的?”
我哪有那么有出息啊。
“我没上过战场哦,没有那种能力,也没有那种机会。”我说,“大部分时候,都只是‘看着’。”
看着,看着,听着。
那时的我还没有体验过眼眶空荡荡的诡异感觉,虽然视野被鲜红色占满,也能看清那个人故意在我面前展开的光屏。
——播报着刀剑男士状态如何糟糕的红色字体和尖锐警报声,混杂着某人的大笑。
明明我说了不会再逃了,明明我说过不再反抗了,却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被洒落在地的碎片刺伤。
这双没能拿起过自己的本体的手,触碰到的永远是冰冷的铁片。
是谁的本体?是谁的碎片?是谁死去了?收拢手指时划伤我的,是谁的悲鸣?
分不清了,弄不明白了,我已经……弄不懂了。
“敌人也不存在了。”
我想起来到这个本丸之前那做梦一样的短暂经历,还记得曾链接我手上锁链与密室墙壁的,消失掉的属于某人的灵力。
那个人,本应是我的“主君”的那个人,他在这具身体上留下的这些伤口,却没有随着他的死一起消失呢。
明明我也应该死掉的,这样就不会有伤口了……哈哈,这算不算是毁灭证据呢?我这个凶手害死大家的证据。
又在想逃了,我。
这个话题,这种涉及到我本身价值和过去的话题,总是避不开我身上带着的罪孽。
【这是你的错】
【他们都是被你杀掉的】
……反正我被恨着的吧。
无论是被关在密室里眼睁睁看着大家变成碎片的我,还是作为人类出现在这个本丸的我,一定都被恨着吧。
因为……我也恨啊。
“……无论如何。”药研藤四郎说,“请多注意一些。这次很可能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他的目光投向不久前拆换下来的绷带,“您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不能再这样下去,要限制行动静养才行。”
啊,又……不能动吗。
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倒也熟悉,我没有任何想法。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让药研藤四郎误会我没听进去,他强调道:“伤口反复撕裂的话可能会感染……不管怎么说都会很痛哦。”
我眨了眨眼:“不痛的。”
药研藤四郎似乎有些无奈:“不,真的会很痛……”
“药研。”我说,“不痛的。”
“我是……不会痛的。”
不是小孩子闹别扭,也没有逞强,没有偏要同你反着来的叛逆意思,这只是事实叙述而已。
“……”药研藤四郎唇齿张合,语气陡然冷了下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啦。
药研藤四郎说:“大将,你没有痛觉吗?”
我点点头:“大概是那样吧,差不多。”
药研藤四郎:“天生的?”
越来越像医生问诊了。
“嗯……不是。”
我如实相告,“是某天变成这样的,‘痛’的感觉消失掉了。”
可能是忍耐太过,超过了某种阈值,为了不让精神先□□一步崩坏掉,痛觉神经自我毁灭了也说不定。
好像直到最后坠落下去的那天,我都再没有感觉到过疼痛。
药研藤四郎的呼吸有些沉重,他放在我被子一侧的手握紧了,我几乎听见棉絮摩擦的吱呀声。
“……药研,这是好事哦。”我猜他的神色不太好,因为落到我身上的目光压了巨石一般的沉重,“明明是好事,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药研藤四郎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压抑着某种感情。
他说:“这种事哪里好了?”
嗯,该怎么说明呢?
你看,仔细一想的话,疼痛的存在意义就像是为了换来“关心”一样,对吧?
无论是别人对自己的关心,还是自己对身体情况的关心,只要展现出了疼痛的存在,就或多或少会得到这种感情。
这样说来,痛感的消失,也可能是“疼痛”自己察觉到了我的不需要也说不定呢?
观察之后,发现在我身上什么都换不来,我是个没有“被关心”的价值的人,不管会不会痛都没差,所以疼痛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无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哪怕是什么都弄不懂的我也是知道的,疼痛并不是好事。
会让人疼痛的,永远都不会是好事。
这样想想,会痛就不好,所以,既然我不痛,就把所有不好的事情放到我身上来就好了。
会让大家疼痛的事,就让我来做,会让大家不开心的痛苦,都由我来承受,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有痛感的,“不好”也会变成“好”了吧,这样很划算不是吗?
这具身体,这身灵力,流淌在血管中蕴藏力量的血液,你们随意使用就好了。
不需要关心,就当作是石头或者铁锹那样的工具,足够廉价足够便利,弄坏了也不可惜。
我的语言能力大概无法将这一切表述清楚,因为药研藤四郎迟迟没有给予肯定,包括一旁的狐之助也没有表示附和。
……也是,之前狐之助还同我说我死去会造成的糟糕结果呢,现在说坏掉什么的也有逃跑的嫌疑对吧。
不过,和之前放血的时候一样,压着底线来就可以了不是吗?
我其实有某种模糊的想法……我总觉得,这种程度的话,是不会让我死掉的。
更严重的伤也有过才对,更接近死亡的情况也有过才对,可我到现在还能走能动能呼吸,总不是某人善心大发给我留了一个御守吧?
我说不定意外地很能活哦,因为事情总是朝我不期望的那边发展,所以在我只余下“死”的这颗心的现在,■■■■是不会让我死掉的……
啊,■■■■是谁?
只存在了半秒不到的疑问,随后便被其他的想法淹没。
我想药研藤四郎会想知道痛觉消失的范畴,之后也好为大家所用,就像是知道一块材料的软硬才好进行塑形改造……之后药研藤四郎再提出的问题,似乎印证了这个想法。
“疼痛屏蔽的极限吗?”我说,“目前没有达到过那种程度——嗯,确实有人尝试过哦。”
因为想知道究竟要伤到什么程度我才会说痛,所以他们用各种方法弄伤了我。
最过分的一次,大概是砸碎的玻璃刺进了接近心脏的位置……那次也是以“意外”和“谅解”结束。
我问道:“药研想试试吗?”
医生的好奇心嘛,我理解。
说起来,某人也是医生来着……?啊,把药研和那个人放在一起类比是太过分了,我道歉。
“不,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药研藤四郎严肃道,“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您也绝对不能答应他们——伤害是错误的,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何种目的,都不应该存在。”
“大将,疼痛的消失很危险,您应该警惕起来才对——生病和发烧都不是没有感觉就可以当作不存在的事。”药研藤四郎说,“您太不在意自身了。”
真是温柔啊,药研。
不,你们、刀剑男士们,本来就是温柔的家伙。
可是……
“不要对我这么温柔比较好哦。”我认真道,“因为,换不来回报,什么好处都没有。”
不需要这样的温柔,我也会付出全部,所以你们那边再累加筹码会很亏的。
只要利用就好了,别太靠近我……
我记得的,曾经同我十分靠近、又或者,只是某人认为与我亲近的刀剑,都碎去了。
与受人喜爱、被人们争来抢去想要得到的“鹤丸国永”,与那个美丽又强大的他不同,我没有价值,不会被爱也不该被爱,他能给予大家希望和安心感,我却只能给其他刃带来难过。
我只是给别人带来不幸的废物,无法给任何人带来温暖。
“关于这件事,我会自己判断的。”药研藤四郎依然说着温柔的话,道,“您现在只需要休息,明天的安排我会在您醒来前拟定好,告诉大家。”
真令人安心啊。
“对了,大将,在休息之前……”药研藤四郎迟疑了一瞬,才又问道,“是大俱利伽罗托我问您的。”
大俱利伽罗?
这个名字带给我的,首先是熟悉到让人落泪的悲伤。
心脏收紧了一瞬,无数碎片化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闪过又迅速消失,除了从某人口中听过无数次的“坏消息”,我什么都没能想起。
这座本丸里不仅有烛台切光忠,也有大俱利伽罗啊。
而这位大俱利伽罗想问我的是——
“您认识……鹤丸国永么?”
无数次在心中念过的名字,就这样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