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潇缓步上前,低头掩去眼底潜藏的情绪,敲向办公室的门。
叩叩叩。
彭文尧抬起头,扬声冲门口沉声:“进来。”
时潇垂下眼,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彭局,我来给您报备,具体的情况,曾瑜给你提前——”
彭文尧一拍桌子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愤慨道:“小时啊,你知道我多希望,你今天说的是报道而不是报备吗?市局领导班子一层层提出来的好苗子,偏偏让张如海那个恬不知耻的老流氓给我拔走了!”
时潇移开眼,虽然不说,但是他打心眼里愧对这个把他当亲徒弟在养的老领导,歉意道:“彭局,当初的事,是我对不起您和局里,......对不起,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彭文尧摆摆手,对着低头的时潇叹了口气。
“你小子还是没拧过来,你是对不起我们吗?你啊,是对不起当初拼命往上爬的自己!警校一毕业,就一个人住宿舍里也不回家,进了市局担心自己没基层经验,拼了命的往案子里钻,一步步熬警衔,拉职级,时潇啊,你都干到一级警司了,怎么就——唉!”
彭文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对着沉默的时潇继续呵斥:
“系统里,多少人削尖脑袋往这个位置走,我都说了多少次!时潇,我提醒过你多少次,跟同事搞好关系!不攀附,不荣辱!你听成什么了,不融入?你见过无腿的将领一个人打赢胜仗吗?”
彭文尧快步走到时潇面前,手指着时潇几次,又不忍地几次收回,语重心长地,长出一口气。
“你也是犟,人家说什么含沙射影的事,既然没有做,不要理就是!”
彭文尧狠狠一摆手。
“你怕什么!你的努力能一个人都看不到吗?人家不站出来替你说话,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有多少人能铤而走险地为一个被泼了脏水但不相干的人说话呢?那是外在的,我们不要提,但是!时潇,你的本心呢!你面对持枪贩毒的歹徒,毫不犹豫往前冲的气魄呢!面对绑匪拿人质做肉盾,临危不乱布置战术突破封锁的冷静呢!还有——”
彭文尧连续用手指点着时潇原本系过红花的位置。
“......在鬼门关边缘徘徊回来人间,躺在ICU拉着我的手,握着二等功奖章,意气风发跟我说,彭局,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活着拿到一等功的时潇呢!去哪儿了?你敢当着我面再说一次请辞吗?”
“你有错吗?系统没核查吗?你的努力我们看不到吗?我宁愿是别人走到我面前说,彭局,我觉得时潇不能胜任副支这个位置!”
彭文尧气急了,胸膛像风箱一般起伏:“根本没有啊,对我说出这话的人是你啊!时潇,那三年你到底干嘛去了,局里下面其他人不知道,我们这些领导班子难道也不知道吗?就算有些新调来的领导暂时不知道,你呢?你不知道吗?”
“那暗无天日的几年你到底怎么过来的,别人都可以不知道,你呢?你敢不知道吗?把深不见底的天堑铺成坦途的是你自己啊,身陷囹圄却一次次打回组织上让你放弃卧底行动撤回国境线,不择手段保全自己的命令的人也是你啊!”
“你踩的究竟是誰你不知道吗?踩着血肉模糊的自己爬上来,你有一点错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再用冷漠的表象包着你遍体鳞伤的自己吗?我下过一线,我难道能不知道?有异议又能怎么样,能泯灭你那顶风涉雨的三年吗?!”
时潇嘴唇微动,很快收敛起表情,仿佛无知无觉的木偶。
***
两年前。
时潇思虑良久,步履沉重走到办公室门前,久久站立,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来。
时潇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敲响彭文尧办公室的门。
叩叩叩!
彭文尧皱起眉头,沉声道:“进来!”
时潇昂首挺胸推开门,一步步踏进办公室,每一步大小都一致,一如毕业入警宣誓时那样恳切,走到彭文尧面前,字正腔圆地洪亮道:“彭局,我有事汇报。”
正烦心的彭文尧看到是时潇,拧紧的眉头立刻松动几分,缓和语气开口:“小时啊,有什么事直接说就行,是最近办案遇到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手续吗?也是你文支队在外地,一时半会儿回来不了,你打个报告拿过来我看看,没什么问题我就批了。”
时潇黑沉的眸子直视着虽无师徒名分,却如亲徒般待他的彭文尧,触及彭文尧看向他和蔼的眼神,看似镇定的视线几次瑟缩地想收回去。
时潇咬紧嘴中的软肉,险些出血,硬生生强迫自己。
时潇双手郑重地摘下自己肩上的肩章,小心翼翼捧在胸前,俯身摆到彭文尧的桌子上,字字泣血,一字一顿,摇了摇头:“......报告彭局,不是,时潇引咎请辞!”
彭文尧眉头紧皱,锐利的眼神看向时潇,呵斥道:“时潇,你在说什么胡话!系统里的核查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一点问题都没有,哪儿有咎?要是你指的是那件事,现在立刻离开我办公室,滚回去上班!你时潇是什么人,你是在质疑警务督察的纪律检查不合格不成?”
时潇像是吐出潜藏胸中多年的一股浊气一样,脊背依旧挺直:“不是,报告彭局,我的父亲的确是时清河......”
事情发生后,时潇停职配合调查了那么久,彭文尧当然知道,但他远比局里其他人知道得更多。
时潇考上警校后,跟时清河就断了关系,这么多年竟然跟时清河一个直接通话都没有。
甚至时潇被选拔到市局后那么多年,局里竟无一人听过时潇提及自己父亲,除了看过时潇档案的人知晓一二,但是没看过时潇档案的人比比皆是。
直到一个军中提干转业到了市局后,无意间聊起时潇的父亲时清河,引起轩然大波。
各种不实的消息四散而逃。
一夜之间,时潇从警多年的努力一瞬间付之一炬,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新入职的李同光抬起头看向外地出警多日刚刚回来的时潇,抱着卷宗对着旁边刚刚熟稔的同事感叹道:“哎,那个孩子现在都那么大了,啧,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场面真激烈啊。”
同事疑惑看向李同光,接茬道:“你说誰啊?不会是时副支吧?你不才刚入职没多久?听你话这意思,你见过时副支小时候,真的假的?以前怎么没见你提过?”
李同光挠了挠头道:“哦,咱副支真是小时潇啊,我一开始以为重名来着,居然是一个人!真怀念啊,这都多少年了?好像九年了吧。”
“老李,你不是军中转业的吗?别开玩笑了,时副支刚提没多久,九年前,也就才十八九吧。”同事耸了耸肩,把李同光的话当成玩笑话,调侃道:“你当时正当兵当得热火朝天呢,那么小又没参军,你怎么可能见过?不能是休假出来,见过时副支小时候一面就算认识了吧?”
李同光拧起眉头:“好端端地我骗你干啥,我那时候正好当警卫员......”
...
“哦,原来如此,你听说了没,时副支为什么年纪轻轻,提的就那么快?我可跟你说,小道消息,绝对保真,你可千万别外传,影响不好......”
“不可能吧,我怎么听说时副支办案都是走在第一线,指挥车都不乐意进的,你别瞎说......”
“你懂什么,那都是做戏,演给我们这种小人物看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比其他人资历少了那么多年,职务高了一大截,回来就半步跨进领导行列,啧啧啧......怪不得,有个好爹再有副好皮相,哪里都能吃得开啊......”
“你口说无凭,时副支ICU都进了那么多次,再说了那几年......撇开那几年,听说病危通知都下达了不少次,我上次还看到他哥等在门口,他妈在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怎么可能做戏?”
“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骗得就你这种人!对了,你提醒我了,他那空档期的几年怎么解释!哦~原来如此,家族企业啊,你快看,他哥和他妈可是控股了好几家公司,这玩意儿肯定不全。”
“唉,也就能瞒着我们,他爸从军,他妈和他哥从商,剩下时副支从警,啧啧啧啧......怪不得回来每次评职称,第一个打头的就是时潇,哎~那些人真冤啊,让个有钱的官佬挤下去了......白奋斗多少年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看清楚点,时副支他妈和他哥从事的行业,跟时副支他爸和时副支在的行业一点关系都不挨,政审还能作假,你少血口喷人了,你自己看咱市先进企业还有他妈开的呢!”
“我血口喷人?你少给我扣黑帽子,他就算给咱市贡献再多GDP又能怎么样?又没到我口袋里,哦~是不是时副支背后发力了,我懂我懂,啧,承认吧,给你塞了多少钱!”
“时副支这些年要不就是步行,要不就是坐出租车,听说现在住的不是宿舍,就是他自己租的出租房,连个对象都没有......”
“他敢高调吗?高调就被人干,跟你说了多少次!装的!装的!你怎么就跟我犟啊,人家表面上装的纯的很,肚子里都坏出墨了!没对象?那是表面没对象,背后好钓鱼,保不齐多少狂蜂浪蝶往上扑呢,人还能挑挑,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也想往上扑!”
“......”
“其实吧,我觉得多多少少也得有那么一点,当然我说的就是一点点,你们别误会,我还是很相信时副支的,但是吧......”
“看吧看吧,我早说了,你看现在各种消息漫天都是,偏偏表面风平浪静的,装的特和谐,啧啧啧......水深得很呢,还有的挖!”
...
彭文尧愤怒地拍着桌子,径直打断时潇面无表情自白的话:“我还以为你多大长进,终于扯起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这根刺拔不下来,你就想不明白是吧!我宁愿你跟我说你自己的事儿,我洗耳恭听,你偏偏提那糟践人的混账玩意儿。”
“你档案上都写的清清楚楚,我能不知道你父亲是时清河,你以为那些提拔过你的领导班子没考虑过你身份?他们多少人担心你身份,使劲使劲斟酌,不敢晋升你啊!
“组织上早调查的清清楚楚,不是现在,是在你从警那一刻起,就调查过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你,时潇!今天爬到这个位置,是用你的泪换的!用你的血换的!用你遍体鳞伤的伤疤换的!用你功能衰退的五脏六腑换的!用你为了查案昼夜颠倒,饭不吃水不喝,伏在办案台,坐在讯问室的日日夜夜换的!唯独——”
彭文尧没敢提那几年,他太欣赏时潇了,他怕那也是根刺儿,他宁愿不碰。
但是时清河这根刺儿必须拔,一次动两根刺儿会受不住的,就算对象是时潇,他也不敢赌。
彭文尧手指颤抖地指着窗外,盯着时潇剧烈震动的瞳孔,大声呵斥:“唯独不是用那个劳什子因为自己儿子上警校,就任性跟自己儿子断绝关系,孩子妈妈心疼自己儿子,偷偷打学费,被那个混蛋连夜找警卫员要回来。”
“孩子哥哥,偷偷送点零食,也被那个王八蛋拿棍子抽,呸!还腆着老脸找我打听你,他什么东西啊他!那就是一苛待自己儿子的王八羔子!他有一天要是上了军事法庭,我彭文尧拉下这张老脸,也要撸起袖子亲自押他上去!”
彭文尧摇了摇头,亲自又给时潇系上肩章,缓和语气。
“时潇,别人我不敢打包票,但是你,我敢!一百零三个字的入警誓词,从你宣誓的那刻起,真真正正地刻在你心里,你也的的确确做到了。......别说我以前没带过你,你的每一任领导,我全部亲自聊过,提你当副支的时候,你知道我去组织部办手续的时候,人家怎么说吗?”
彭文尧顿了顿,说:“原来是时潇啊,这宝贝蛋子落在誰手里,誰半夜都得偷笑!可惜听说性格有点孤僻,不怎么爱跟同事交际——哎,不过也奇怪,每个提拔他的领导都是苦着脸,走的时候恨不得哭得泪眼八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