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自称万姐,看起来三十出头,是这家公司人事部门的经理。
“前台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我们在会客室聊吧。”
把门带上后,她顺带拉上了门边的百叶窗,阻隔了来自外面办公区的窥探视线。
“小妹妹,怎么称呼?”
“姐姐好,我叫冉离忧。”
“好,离忧,别担心哈,带你来没别的目的,单纯想和你聊聊你妈妈的事情……对了,你今天过来是?”
贺嘉树表现得很平静,“姐,我想知道我妈妈为什么要离职。”
万芝给他泡了一杯超市常见的速溶咖啡,坐在他斜对面,道:“离职原因涉及员工隐私,按规定是不能和你说的,但……你妈妈的情况比较特殊,作为家属,也有权知晓。”
贺嘉树点点头,“我明白。”
既然是人事经理,那就说明白卉的离职程序得从她这边走,说不定这程序走得不轻松,经她之手调解过。从她的话里也可以推断,此人对白卉家中的特殊情况有所了解,否则应该不会把这些事直接告诉一个高中生。
“你妈妈……一直是她们部门的优秀员工,什么项目她都接,一出差就是半个月……每次见到她,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敲键盘,公司好多大单子都是她签下来的。”万芝缓缓道。
“本来她今年有望升职总经理,三月绩效考核的时候,她的业绩比另一个员工低了一点,错过了晋升的机会。”
“自那以后,她整个人就有些不对劲,起初只是工作效率下滑,后来业务上也出现了漏洞。下属找她反映,她当众骂了那人一个多小时,吓得没人敢和她搭话。有一次,同事在茶水间聊天,她突然走过去把人杯子砸了……类似的事还有很多,领导让我联系她调部门,她不愿意,磨了一个多月,公司只好把她辞退了。”
以白卉最近的精神状态,会发生这些事情也不奇怪,贺嘉树想。
“意思是,你们主动把她辞退了?”他向万芝确认这一点。
“是的,不过你放心,我们是正规公司,有按规定进行经济补偿。”
“那她在职期间,精神状况发生这种变化,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万芝的神情变得有些讳莫如深,“其实,我们也有劝过她请假回家休息,委婉地让她去医院做个检查,可她好像跟公司有仇似的,我们说什么她都不听,甚至要对着来,到最后连协商都很困难。”
“小妹妹,不是我说话难听,你要是有空,可以陪你妈妈去医院做个检查,对她来说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是她唯一的女儿,你的话她应该会听吧?”
万芝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怜悯。
-
从电梯里出来,贺嘉树发现外面下雨了。
很奇怪,但又很及时,像是老天知道他现在心烦意乱不想回学校,给了他一个继续在外面待着的理由。
他看见有人在大楼外的透明遮雨棚下吞云吐雾,怀里夹着皮质公文包,说实话,他要是冉离忧,现在估计也挺想来一根的。
一楼有家便利店,因为天气的缘故,人好像比平时更多了。临近饭点,吧台边坐满了吃快餐的打工人,空气中各种味道串在一起。
贺嘉树在收银台前驻足许久,盯着烟柜看了半天,最后拿了根棒棒糖。
如果非要成瘾,在嗜糖和嗜尼古丁之间,他还是选择前者。
结完账,他靠在便利店门口,看着往来的匆忙过客,心说或许从前的白卉也是其中一员,为公司做牛做马,加班到深夜。
这意味着,冉离忧在一个缺乏成年人照顾的环境下长大,被迫早早地开始独立,日常起居基本靠自己一个人度过。
忽视是相互的,长期的压抑和隐忍则会让人的精神世界变得扭曲,时间越长,病症越深,连本人都难以察觉。
总之,先想想怎么向她妈开口吧,贺嘉树含着嘴里的糖,有些头疼地想。
以白卉现在的状态,直接跟她谈估计悬,说不定还会刺激到她,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权衡再三,他做出决定:有问题尽早解决。
晚上回到家,他主动向白卉坦白了自己今天下午的行程,试图和她商量去医院的事。
白卉今天很冷静,没责怪他,边剥桔子边问:“他们说我有精神病?”
“没,”贺嘉树顿了顿,“他们的意思是,可能你平时压力太大,精神状况不太好,可以的话,最好去做个检查。”
白卉冷笑一声,“说别人的时候能不能先看看自己,难道他们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反正我不觉得是我的问题。”
“……妈,只是去找专业的心理医生聊一下,没问题当然最好,有问题就解决,没什么好担忧的。”
“找什么心理医生?我再说一遍,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白卉无比笃定道。
贺嘉树沉默了一会儿,心说那我也挂个号,咱一起去,您看行吗?
白卉起身回房间了,用行动表明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态度如此强硬,这件事也只能先放着。
隔天上学,王小红问贺嘉树昨天晚修怎么没来。
“吓死我了,本来只给你准备了下午的假条,结果你晚上也没来,我模仿你的字迹又写了一份。”
“谢谢,家里有点事。”
“什么事啊,不严重吧?”
“不严重,别问。”
“这不是关心你嘛……”
众所周知,新来的转学生和原本独来独往的班长玩得很来,两人平时几乎形影不离。
但只有冉离忧知道,真正和王小红投缘的其实不是她,而是贺嘉树。
她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看一眼那个方向,又不敢多看。
平时要是江盼在,她更不敢看,怕引起误会,不过大小姐今天没来上学,主打一个爱来不来。
王小红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拽着贺嘉树去接水了。
两人一起身,冉离忧就低头假装看书,怕被发现,过了几秒,才往教室门口的方向瞄了一眼。
没想到一个人影忽然挡在自己面前,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都看不下去了,哥们。”
刘浩凯撑着她的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五一出去玩那天我就想说你了,喜欢就去追啊,成天盯着人家看有什么用,你就算把石头盯穿一个洞,她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冉离忧一愣,辩解道:“没,你误会了,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喜欢他,我只是……”
“误会个屁,我是你偶像,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粘牙了,给我过来。”
-
王小红跟贺嘉树在饮水机前接水。
“我推的老子最新话你看了吗,感觉作者疯疯的。”
“还没看。”
“这都不看,你算啥二次元,我告诉你,男主他……”
“敢剧透我就把你打成二次元。”
没一会,又有两个人过来了,前面的拖着后面的,后面的看起来一万个不情愿。
“小红同志,借光。”
王小红马上就懂了,小嘴巴不说话,往后退了一步。刘浩凯面朝贺嘉树,指指自己身边的冉离忧,“打扰一下,这个人有话和你说。”
贺嘉树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冉离忧,又看向刘浩凯,“你确定?”
感觉此人毫无交流欲望。
“当然确定啊,贺嘉树,你不是想跟冉离忧交流一下期中考成绩吗?”
刘浩凯用力拍了一下冉离忧的后背,把她整个人往前推了推,小声道:“别装了哥,再装就没机会了。”
……不装也没机会啊。
总之,她跟贺嘉树就这么被赶到了走廊角落,冉离忧尴尬得头都快掉了。
“那个,期中考、考得不错,呵呵。”
贺嘉树这次考得真的挺不错的,都快进年级前一百了。
“谢谢,你也不赖。”
“对、对了,今天天气挺好的,很适合上学……”
“你到底想说什么?”
“……”
被刘浩凯拖过来的短短三十几秒内,她脑海里全是乱七八糟的片段,根本来不及思考要说什么。
见她不说话,贺嘉树以为自己表现得太过生硬,缓和语气道:“我的意思是,直接说吧,不用顾虑。”
这所学校里的许多人,包括曾经的冉离忧,都以为贺嘉树只是一个不好好学习、脾气暴躁的混子。但他们未曾注意过,贺嘉树乖张的外表与性格下,其实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
她曾不止一次地亲身感受过这种体贴,比如故事刚开始的那一天,又比如此刻。
相识的这大半年里,他偶尔也会无理取闹、我行我素,但在她心里,贺嘉树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辜负这份好意,让他感到为难或者难过。
“……好,那我直说了。”
“之前问了你很多冒昧的问题,抱歉,不该对你的私事指手画脚的,是我越界了。”冉离忧低着头缓缓道。
这段时间,她其实也想了很多,贺嘉树喜欢谁,愿意和谁在一起,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她在转达他人话语的时候,掺杂了太多个人情感,可能因为自己是这具身体临时的掌控者,就产生了一种自己可以影响贺嘉树的错觉。
没有人喜欢被控制,何况是贺嘉树这样自由的人。
其实,只要他能开心,冉离忧怎样都无所谓,哪怕是两人就此保持距离,不再来往。
“……以后,我们还是按照最开始的时候那样相处吧,对彼此的私事保持距离,这样对你我都好。”
一反常态地,贺嘉树沉默了良久。
“你真的这么想?”
“嗯。”
普普通通的就好,她不想再因为互穿导致的一些争执跟贺嘉树闹僵了。
贺嘉树点点头,面容平静。
“好,既然如此,我也尊重你的想法。”
话说到这个份上,贺嘉树心里也明了了。
越界的人从来都不是冉离忧,而是他。
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