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夏天来临之前下了一场暴雨。
落日归山,树梢那几抹浅淡的云霞被风拉扯得很长很长,最后彻底晕开在即将降临的夜色里。
青蘅画室有一个小院子,彼时,花花草草身上沾染着暴雨过后的水汽,竹藤木椅上,许蓁拿着一个冰川杯发呆,荔枝汽水的气泡连成一条线,咕噜一声上升后消失。
半湿半干的木桌上放着一份文件,印刷着“三百里·夏畅游”的方正字体。
旁边的赵至乐说道:“考虑得怎么样了?”
许蓁眼睛骤然明亮,“税后一百万?真的假的?”
赵至乐轻叹了一口气,“许老师,你已经问了我八次了。”
这是最近爆火一档旅游综艺,这一期需要一个素人参加,好友赵至乐第一个就想到了许蓁。
杯壁传来冰凉透底的凉意,许蓁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悠悠拿起冰川杯喝了一口汽水,气泡顶过她的上颚,许久,她开口,“让我再考虑考虑。”
赵至乐托腮看着许蓁的侧脸,“许老师,你有我这个副导朋友简直赚了,这本子外面多少人抢着要你知不知道,我最迟可以给你留到这个月中旬。”
赵至乐早年学的编导,跟了一个亦师亦友的老师,这些年混得不错,跑了好多个剧组,是这次“三百里·夏畅游”的副导演。
许蓁送她到门口的时候,赵至乐说道:“要不你先从我这里拿点救救急,这些年我还是存下一点钱的。”
许蓁摇摇头,“有人想买我的画,能赚一点。”
赵至乐:“那行,有事一定要和我说。”
她知道许蓁这个性子,表面看起来稳重沉稳,对谁都温温和和,但最怕给别人添麻烦。
许蓁:“你能帮我留住这个机会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许蓁走回藤椅前面,盯着那份文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才移开目光,看向跳动的名字。
是她的学生家长的来电。
“许老师,我是沈雅合的妈妈。”
“沈妈妈,您好。”
许蓁接通的同时,裹紧了身上的针织外套,抓着手机的指节有些泛白。
“我是来和说沈雅合课程的事情的,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不太适合画国画,所以明天的课甚至以后的课她就不去了。”
“不好意思啊,许老师。”
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电话里还传来了几声吵架的声音,刺耳又深入人心。
“什么国画?你学这东西现在还有人看吗?”
“画得好能当饭吃吗?”
“要是真想学,还不如去学学油画那些什么,卖得快,来钱块。”
“还有那个鬼画室,进去半个人都没有,能教出你什么东西来?”
许蓁长吁一口气,正想反驳两句,没想到听见嘟的一声过后,电话被关断,小院重新恢复平静。
夜色降临,她走进画室前台,在一本册子上的最后一行划掉了一个名字。
这是画室这个月打电话来推掉课程的第三十个学生,这张纸上全是划掉的名字,意味着画室明天将不会有一个学生过来。
放下花名册,手机震动了好几下,弹出好几条房东的缴纳租金提示,她转了笔钱过去,发现自己只剩下三百块钱了。
许蓁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凉透的气泡水,单手打开喝了一口,几分钟之后,又一条信息发过来,一大串绿泡泡文字后面,那句“不好意思,现在很少有人会收藏这种品类的画,如有机会,一定再次合作。”
许蓁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回了两个字,“好的。”,最后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
她抬眸看向床边桌子上她那副还没完成的画,山水勾勒了一半还没起来得及上色,橘色的狸花猫突然从窗边跃上来,翻倒了颜料,渗透了宣纸,留下一摊颜色混杂诡异的污渍。
狸花猫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一溜烟从桌子上跳下来,从门缝里溜了出去。
要是在平时,许蓁还能嘟囔了骂了两句,而现在她拿着一本画册盖在自己脸上,呼吸轻浅。
算了,眼不见为净。
手中的易拉罐被她捏得变形,她抬手抛向不远处的垃圾桶,一个不完美的抛物线闪过,晃当一声,没中。
她上前走两步把易拉罐捡进垃圾桶,抱着腿直接蹲在地上,许久,拿出手机给赵至乐打了一个电话,“我去那个节目。”
三年前,她从华美毕业,为了照顾生病的小姨樊清,来到青蘅画室当了国画老师。这儿靠近好几所高中,学画画的艺术生很多,画室一时人满为患。
但是一年前出了政策,同比时期专门的绘画教学机构层出不尽,学画画的学生为了获得更加专业的指导和训练,分流去了机构。后来青蘅画室变成了画画兴趣班的人练习的地方,人变少了,老师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许蓁和樊清。
青蘅是樊清半辈子的心血,就算自己跑出去打工赚外快也要给员工发工资,维持画室的运营。
许蓁在一家教学机构的办公室找到樊清的时候,她累得昏倒在沙发上,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患有心脏病。
樊清生病住院,放心不下青蘅,许蓁许诺她会好好看着她的心血,可是就在刚才,她的最后一个国画学生刚刚退了课。
东城市二环寸土寸金,画室每个月的租金是比不小的支出,许蓁前些日子去找房东的时候,听见她有意把画室这块地卖给房地产开发商。
许蓁甚至想,自己要是开不出房租,房东下一秒就能让她卷铺盖走人,然后美美把地卖给开发商。
来钱快的办法都写在一本书上。
许蓁苦恼的时候,赵至乐找到了她,让她上一个综艺节目,当个装傻充愣的素人嘉宾。
节目组为了制造噱头,增加节目热度。声称要在素人可以在官方微博报名,届时随机抽取和一群明星一起参加节目。
有钱拿又能见到正主,一群粉丝每天按时打卡等着抽奖,而不知道所谓素人都是精挑细选的。
许蓁听赵至乐前一季的两个素人都是导演安排进来的人,这一季选人标准落到她头上,赵至乐花了不少功夫。
赵至乐之所以能想到她,完全就是按照节目组的要求来找的,长得好看,会画画,又是顶顶华美毕业,有才艺有文采,这张脸出来完全对得起观众。
许蓁社恐,原本是不想参加这种抛头露面的,而且有剧本的节目的,一般都不会自在,但是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比这个节目来钱快了。
赵至乐直接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过来,“许老师,我怕你这张脸露出来,那些请来的女明星都黯然失色了。”
许蓁确实长得极美,美而不妖,上挑的狐狸眼十分魅惑,眉眼有些冷冽,显得她整个人都十分有攻击力,实则不然,她性格温吞,对谁都温温和和的,而且最怕麻烦别人。
赵至乐说,许蓁是只披着狐狸皮的兔子,跳进别人的菜地,就算饿死也不敢吃一片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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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组前一天,许蓁来到医院看樊清。
樊清气色不是很好,想必是一直担心画室的事情,看见她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了?最近是不是很辛苦?”
许蓁摇摇头,道:“我没事。”
樊清有些愧疚地说道:“蓁蓁,辛苦了你。”
昨天晚上下过雨,窗外新鲜嫩绿的叶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澄亮的绿透进许蓁的眼眶,她垂下眼眸,落在樊清清瘦的脸上,“小姨,别和我这么客气。”
父母过世得早,她从在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樊清是不婚主义者,很疼爱她这个姐姐留下来的孩子。
她之所以会走上画画这条路,也是深受樊清影响。
樊清其实想过把画室直接关了,可是许蓁知道坚持了快二十年的东西怎么能说割舍就割舍,这就好比从樊清心上割下一块肉。
她没和樊清说自己上节目的事情,怕她担心之后病情又加重。
和护工叮嘱了好多东西之后,许蓁回家收拾东西。
赵至乐提前给她发来了好多剧本,她还没来得及看。
这种节目有剧本情有可原,不然怎么制造噱头吸引观众。
录制的地方在云城,这可是出了好几位国画大师的地方,也是国画氛围最浓厚的城市,据说哪儿的小学生,第一个接触的兴趣班就是国画班,许蓁大学的时候和老师一起来到这个地方采风好几回。
怪不得赵至乐会想到她,职业对口了属于是。
入驻的嘉宾三男两女,再加上她和另一个素人嘉宾,七人行,拍摄周期一个月。
许蓁看到前头嘉宾名单,只觉得其中的一个名字特别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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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蓁坐在云城容镇的自我介绍的圆桌上,看着对面那一张淡漠至极的俊脸,她终于知道这份眼熟感从哪里来了。
眉目如刀削一般锋利,高挺的鼻梁上点上了一颗小巧的黑痣,薄唇浅笑,穿了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可偏偏身上气质出众,整个人像是匠人纯手工打造的顶级工艺品,有些痞,但更多的是俊逸,那双泛情的桃花眼偶尔带着几分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
这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是这节目的常驻嘉宾,也是她的高中同学。
裴云玦。
按道理说,有这样一个大帅比的高中同学,据说还暗恋过自己的,许蓁怎么着也得印象深刻。
只是这些年,她忙于画室的教学和运营,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不知道这个高中同班同学现在已经拍了那么多部电视剧,短短几年,一越成为炙手可热的最佳男主角。
裴云玦暗恋她这件事,是赵至乐在一楼女厕所的第五个厕所门后面偷听他们班上的学习委员和班长的八卦得知的。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整个班的人都知道了。
距离上一次见面大概实在上大学前的暑假。
许蓁偷偷瞄了一眼裴云玦,他正在和旁边的的男人说话,目光浅淡落在她身上半秒,又很快收回来。
嗯,应该是不认识她了。
那就好办了。
一个月过得很快,她当完背景板就能美美拿钱run回去。
许蓁发愣的目光落在裴云玦的方向,旁边的工作人员一个劲地朝着她使眼色,“许老师,许老师,轮到你自我介绍了。”
许蓁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有些憨憨地说道:“大家好,我是许蓁,是东城青蘅画室的一名国画老师。”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不太清楚上镜要求,但是还是画了一个淡妆,身姿挺拔,扎着低低的慵懒的马尾,骤然笑起来,嘴角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导演把镜头怼到她的脸上,“我们的云玦真不愧是新晋国民男神,连许老师都被迷住了!”
许蓁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裴云玦,只见他目光从旁边人的身上转移过来。
他身后是怒放的鲜花,可就算这花在怎么张扬艳丽,裴云玦只需要轻轻勾了勾唇角,一切妖艳都黯然失色,他眼底带着些许笑意,但不真实,略显轻佻地看着她,淡淡开口:“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