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话里要掺点真,似真半假的,才让人信服。
姜凛深谙此道。
“他还动手动脚的,我当然得自卫了。送了他一酒瓶,估计伤口就是那时候弄的。”
几句浅浅描述,没有刻意添油加醋,但也足够刺激檀郁的神经。
眼前仿佛上演了当时的画面,只是在檀郁的脑子里,场景要混乱翻倍,姜凛处境四面楚歌。
他闭了闭眸,缓了缓躁动的心绪。
姜凛此时感到手腕上力道松泄,但没被放开。
檀郁只是将她的手腕拉到跟前,看着伤口,忽然做了个令她意外的动作。
——他低下头,无限凑近伤口部位,张嘴轻轻呼了呼。
像疼惜受伤的小动物。
姜凛感受到一阵温柔的灼热,又带着些微的痒。
在这寒冷的冬夜,像是有一股细小的热流蹿进身体。
虽微不起眼,但那带来的瞬间温暖也是真是存在的。
姜凛眼眸微眯,视线自上而下打量檀郁,眼里闪过难懂的情绪。
片刻后,她唇角微翘,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檀郁,是不是心疼了?”
檀郁抬头,眉头微微皱着,眼神出卖一切,心思不言而喻。
姜凛问:“那刚才怎么对我那么冷淡呢?”
“我……”才开了头檀郁就说不下去。
无人开口,姜凛只好自己挑明重点。
“你刚才说‘真’?是以为我在骗你吗?
檀郁无言以对。
他想说是,可伤口是真实的,那通电话也是真实的,只是他当时以为不过是姜凛的另一种把戏而已。
立在闸机口的他,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表情是完全冰冷的。
电话很快掐断,像之前一样,在关键时刻结束,只给人留下无限遐想空间,更像是对他的猜测进行验证。
然而这些话说出来,只会成为拙劣的辩解。
檀郁也无意辩解,心里的愧意已经快要漫出心房。
自从家里遭遇变故后,懂事就变了檀郁的标签。
从前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把书读好的小孩,也要开始学着做家务,到最后能轻而易举掌勺做出一桌除夕团圆餐。
对于从小就脑子灵活的檀郁来说,这个过程并不难。可再怎么容易,也有过切菜时手指被刀锋划开数道口子的经历。
到辍学进厂的那段时间,每天搬运繁重货物,穿梭在灰尘滚滚、空气刺鼻的旧厂房里,疲累麻痹了神经,大伤小伤从来不断。最严重的是某天一不小心蹭开一层皮肉,鲜血直流。
可即使如此,也只是找来纱布做了简单的包扎,为了那半天的工资,忍痛到下班才去诊所处理。
檀郁熬过很多疼痛的时刻,小到菜刀切割的伤口,大到机器蹭伤的皮肉。
对于疼痛,他没有独特的耐受技巧。不过是咬牙硬撑,告诉自己能挺过去就好。
流血会停止,伤口会结痂。
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此刻,姜凛手指上这一道不深的口子,却令他心口一紧。
那突然袭来的情绪,紧紧攫取他的心脏,酸涩如暗潮翻涌。
檀郁无可抑制地想起母亲住院化疗和父亲断臂的景象,那时恨不得自己能替他们承受这巨大的疼痛。
眼下对姜凛,情绪亦如此。
恨不能替她疼。
更恨自己仅凭猜测就心生误解。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
道歉的话才说一半,就被姜凛抽手的动作打断。
“我不需要解释。”
她眉眼淡淡,看不出情绪,但语气是明显的疏离。
“檀郁,我只看结果的。”
檀郁听懂了,眼里闪过惊慌,下意识想上前解释。
可姜凛也敏捷后退,站立在两步之外,保持距离的姿态。
“你回吧。”
她淡声说。
没来由的,檀郁想起家宴那天的情景。
可大雪天里,姜凛丢掉伞和围巾时,也没有一丝犹豫可言。
可此前为了一声“昀哥”的称呼,姜凛就可以跟他发一通脾气。他和林嘉昀之间,孰轻孰重一眼分明。
对林嘉昀尚且如此,那对他呢?
姜凛只有这一句话,让檀郁慌得更加明显。
似乎有什么本就抓不住的东西,即将被风带去更远的地方。
这种感觉具象点,叫“失去”。
姜凛也的确迈步准备转身。
在短暂的时间里,檀郁来不及多想,只能凭借本能去挽留。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姜凛轻挑了下眉,有些愕然。
“是我错了,我愿意道歉,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做什么都行!”
这沉默的一秒,似乎让檀郁抓住机会,从第一遍的口不择言到最后一遍的破釜沉舟。
语气由冲动变得坚定。
这是孤注一掷的勇气,自尊已被抛之脑后。
檀郁只想着,模特也好,玩物也行。像白天一样,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只为了填补那一瞬将要失去的恐惧。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面对还留有纠缠余味的床。那一瞬间,有某种情绪直冲脑海,那是檀郁的预感。
命运的轨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想。
所以此时才能脱口而出这句话。
即使大风在刮,但话重复三遍,姜凛还是听得清楚。
她重新回到那掌控全局的模样,连唇角的笑都游刃有余。
“哦?”
姜凛笑意温柔,“哥哥,你知道你在许诺什么吗?”
“知道……”檀郁回答得有一丝忐忑,可他很快又调整语气,郑重其事的。
“是我的错,我愿意弥补。”
“我答应你,做什么都行。”
——檀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幽深。
某一瞬神思剥离开,是藏着挣扎的。
他鄙夷自己。
用这种卑微的乞求,去讨好一个人。
真是羞耻又可笑。
还荒唐。
是清醒还是糊涂檀郁已经不在意了。
他也不去想,他用人生前十九年所学所受而构建出来的三观和道德是什么样的标准了。
檀郁心里清楚,姜凛对他,能有什么感情呢?
他在她眼里的价值,不过是借“灵感”之名,为他无法理解的“艺术”增添一些旁枝末节的贡献。
这贡献也许还不如趣味性大。
他构想了很多可能出现的情景,触达到了知识和幻想的边界,以羞耻的方式在脑海里演绎了一遍。
最后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所以在说出“做什么都行”的承诺时,伴随而来的,是某种信念的重建。
既然已经偏轨无法纠正,那就坦然接受,就这样按照错误的轨道行驶下去好了。
他要看看,这无法预知的轨道,走下去是什么结局。
“呵!”姜凛笑得眼睛弯起来,她忽然掏出手机,轻轻晃了晃。
“我录音了,当做证据。”
檀郁神情松懈,轻呼一口长气。
“那……回家吗?”他问。
姜凛故意问:“哪个家?”
檀郁默了默才答:“我家。”
姜凛轻哼一声:“只有一张床还破成那样,怎么待?”
檀郁脸上不见窘迫,但微皱起眉。
贫穷本就是他的真实处境,他无意矫饰。
但那是他该承受的,不是姜凛。
他说:“那我去酒店开间房?”
姜凛失笑:“哥哥,你进步得真快。”
话里揶揄十足,檀郁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耳尖有些泛红。
他并不知道姜凛打算让他做什么,回姜家肯定不合适。他只好想到酒店,,没顾得上这句话里极具暗示和涩情的含义。
好在姜凛没有继续打趣,而是用手机叫了辆专车。
在等车的间隙,两人慢慢并排站到了一起。
檀郁说:“我去买点药,你手上的伤要处理一下。”
姜凛制止:“别麻烦了,酒店有。”
她似乎有多事情要处理,说完后就一直在摆弄手机,没空再抬头。
檀郁余光不经意瞥到姜凛在几个社交软件中来回切换,消息一条接一条顶上来,夹杂着中文和英语,还有他看不懂的外文。
姜凛挑选着点开浏览,偶尔才回复。
檀郁挪开视线,没有窥探,只是默默往风口方向挪了挪位置。
几分钟后,车辆到达。
姜凛没有告诉檀郁目的地,他也没有问。
似乎跟着她,到哪都行。
窗外飞掠的光线打在檀郁脸上,明暗交错,留下斑驳的影子。
流逝的时间给予檀郁重新思考的空间,他的确微皱眉头,神思飘忽。某些瞬间望向姜凛的眼神带着丝丝茫然。
看起来,更像小狗了。
一只倔强的,被驯服的,失落的,等待被人领回家的。
乖乖小狗。
姜凛忍不住,朝檀郁脑袋伸手。她动作突然,檀郁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姜凛招招悬在半空的手,温和道:“你过来。”
檀郁虽不解,但还是往前探。
姜凛抬高掌心,落在他发顶,在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
“哥哥,你真听话。”
她笑着夸赞。
檀郁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有些尴尬。
但直到姜凛收回手,他也没躲。
因这一句话,空气里荡漾着微妙而古怪的气氛,檀郁有些坐立不安了。
他微微挪动,变换了几个姿势来掩饰。
蓦地。
姜凛喊他:“别动。”
檀郁不明所以,还是乖乖照做,维持着背靠座椅的姿势。
姜凛透过他那侧的车窗往外看。
一辆黑色汽车与他们的车并排行驶,落后半截车身,半开的驾驶车窗里露出长发男人的精致面庞。
他视线扫过来,仿佛能透过玻璃窗看到他们似的,隔空打了个招呼。
檀郁猜测是姜凛熟人,问:“要把窗户摇下来吗?”
姜凛已经收回视线:“不用。”
檀郁“嗯”了一声,再往车窗外看时,那辆车还保持着速度行驶。可就在这时,一辆从后面加速超车的越野突然变道,开到了黑车前面。
黑车几次想变道甩开,可都被越野拦住不让,一路慢速压着行驶。
司机也注意到这热闹,忙避到旁边车道上。
姜凛拿起手机发语音。
“你管他干什么。”
“我就看不惯他癞皮狗一样跟着,你放心走你的,后面有我呢!”
檀郁辨认出,这是钟叙川的声音。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姜凛言简意赅:“遇到神经病了。”
她这么说就是不想解释的意思,檀郁没有再问。但忍不住猜测,和姜凛手上的伤有关。
他眼神黯了黯。
“是那辆车上人的吗?”
“什么?”
“你的伤。”檀郁没绕弯,直接问。
“跟他没关系。”
“那他……”
“犯病了吧。”
姜凛下定结论。
窗外,黑车又一次变道失败,不管怎样尝试与突破,越野都牢牢锁定位置不肯让出一丝机会。
终于,黑车速度降了下来。
檀郁关上车窗。
“车停了。”
他对姜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