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渐渐晦暗,万物却被渡上金光。鸟归巢,人返家,二丈五尺的城墙上,有人敲响预告即将关城的铜锣。
南门外的市集,刘今钰仰起头,正好看到斑驳城墙上雕梁画柱的二层楼阁,黑漆的匾额上书写“镇南”二字。
“我不跟你去,怕触景生情。”
她想起杨文煊说的话,不禁失笑。
这哪有半点可“生情”的“景”!
她脚下这条路,在后世叫做“双拥路”,道路宽敞,街两边绿树成荫,大楼林立,眼下却只有一条几米宽的石板路以及鳞次栉比的陈旧木房,街面上随处可见污水、垃圾和牲畜粪便。
再往前,是邵阳城南门,后世保留了“南门口”的称呼,是一热闹市集,聚集着医院、超市和大量服装店,常年堵车。而此时她的眼前,过了那道护城河,“南门口”便真的只是南门口,懒散的民壮正催促人们赶紧进城或出城。
唐衡先走一步,往民壮手里塞了几枚铜板,凶神恶煞的民壮立即喜笑颜开,唐家的马车不受阻碍地进入瓮城。
刘今钰、唐廷瀚等随车步行的也提速走进瓮城。南门瓮城与城墙等高,呈半圆形,弧长近三十丈。
瓮城确为巧妙设计,但眼前这群穿破烂衣服,连长矛和大刀都用不利索的民壮真能发挥出它应有的功能吗?
“你说明军弱吧,前中期在陕晋豫楚等地压着义军打,长江以南的湖南临武、蓝山矿工起义以及江西密密教起义都没成气候,被明军轻松剿灭。你说明军强吧,就是打不赢满清,关外打不赢,关内也只能任其劫掠。”
回想起杨文煊的话,刘今钰一边走一边琢磨。
她的目光落在城墙上。
邵阳城城墙以青石为基,其上覆以夯土,足有四五人高。不谈内应开门这类取巧方法,正面进攻若无大炮轰塌城墙,不用人命去堆不可能打下来,而未经训练的农民能承受多大伤亡?
守城民壮不需多强的军事素质,只要敢将檑木、金汁等物抛下,缺乏大炮、弓弩及攻城经验的义军定会被压制,短时间内破城无望。
只待一支稍微过关的官兵赶来,没有组织未经训练的农民义军就会土崩瓦解。
战败的义军哪怕没解体,也会因为没攻破城池获得钱粮、武器等物资补充,越打越弱。
高大城墙的出现,确实降低了统治者的军备压力。哪怕目前东亚最强的满清,面对高墙,很多时候也不愿以高伤亡去破城。
邵阳城的高墙已落在他们身后。
进城后是南门街,与门外的南关市并无多大不同,只不过街道稍宽些。因为临近宵禁,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店铺也多闭门。
马车进城后右转,前往唐家在府城的宅院,而刘今钰则和唐廷瀚继续往前半里,到十字路口后右转进入府街。
刚走几步,刘今钰意外发现对面有座占地很大的宅院,沿街的这面墙起码100米,院墙高,至少3米,墙上盖绿瓦,透着贵气。
“那是江川王府。”
看见刘今钰放慢脚步,眼神落在高墙上,唐廷瀚低声为她解惑。
刘今钰此时也想起对面在后世应为西直街小学,她好几个初高中同学毕业于此。
王府已作小学堂,不闻当年钟鸣声。
喔,不对,应该是:
琅琅书声犹在耳,距今却多四百年。
人是物非,荒诞不经。
她摇摇头,将那股刚穿越时曾涌上心头的思念、无助和害怕混杂的空虚感挥之脑后。
“我们快走。”
唐廷瀚觉得刘今钰有些奇怪,但没多问。不过因此想起刘今钰让他进城后介绍府城的请求,便赶忙补充道,“刘社长,方才我们进的是邵阳城南门,进门后是南门街……”
经唐廷瀚介绍,刘今钰知道了江川王府前的街道唤作王城街,前走百余步,过乾元巷口,便改称大街。
自此处起,南边民房后青山渐渐隆起,迤逦至邵水畔,时人称作六岭,从西至东依次为天池山、铁局山、望仙山、六一山、八角山、鹿头山。
刘今钰听过“六岭”,但只是听过这个名词,之前从未在城市中感知到它的存在。现在明白过来,所谓“六岭”在后世已经建满楼房。
轻叹一声,她收回目光,与唐廷瀚沿大街继续向前,经分守道署、宝庆卫指挥署、府学,约莫一里路,便到宝庆府衙署。这回她很快判断出,府衙是后世邵阳市第四中学所在。
再往前走过布政分司署、兵备道行署,这街又换上东门街的名头。按唐廷瀚的介绍,王城街、大街和东门街合称府街,与北边的县街同为邵阳县最重要最繁华的两条街道。
“快到了,前面是曹公井巷,再往前走,便到了。”
唐廷瀚的提醒让刘今钰想到“曹婆井”。她还没问出口,原本折向东北的街道又往正东方向折回许多,一道城门从民居后显露出来。
不用唐廷瀚介绍,她已能猜到,前面是邵阳城东门。东门外,应有那座建于宋时的青龙桥,现在是石墩木桥,横跨邵水,桥上修有铁犀镇压河妖,乃宝庆八景之一的“龙桥铁犀”。
青龙桥多次被毁,亦屡次重建。几次更名,但最后仍复“青龙桥”之名,是她难得熟识且知道其历史的邵阳市区地标之一。
“炳然兄,好久不见。”
刘今钰刚看到快步过来迎接他们的唐全,目光即被唐全身后戴宽檐大帽着蓝色直身的年轻男子吸引。
男子身体颀长,容貌英俊,举止文雅却不带儒生迂拙,眉目间可见昂扬的意气。
唐廷瀚慢了半拍才拱手,脸上仍残留着些许窘迫,“穉潜兄。”
走到她俩身旁的唐全对刘今钰低声介绍道,“他是王嗣乾,表字穉潜,县学廪生,曾与二爷在一个先生那里学习。”
刘今钰微微点头,她大概明白唐廷瀚为何尴尬——昔日同学考上大学,自己却名落孙山,偏偏本人又是要脸不服输的人,如何不尴尬?
王嗣乾走上前来,礼貌拱手后笑道,“炳然兄,现下你屋的肥皂风靡邵阳,我也是来买的。听唐掌柜说你今日会到邵阳,我特意等等,没想到真的见到了。算起来,我们已有五六年未见。炳然兄此番来邵,可有空一聚?”
相比王嗣乾的真情流露,唐廷瀚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刘今钰见后者准备婉拒,先一步插嘴道,“王家公子,肥皂好用否?现今出了新品,公子有兴趣么?”
被外人插话,王嗣乾也不恼。他早已注意到唐廷瀚身边的女子,高大壮实,举止大方,不见一点忸怩作态,不似寻常女子。出于礼貌,他装作没看到刘今钰,但后者主动搭话,尤其提及他感兴趣的肥皂,他乐得回道,“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