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仍然怀疑，那是凤不归，或者至少也是他的化身？”伏渊也颇有几分兴味，面颊脖颈上隐隐的金色符咒仿佛流转速度都快了一点。

“所有消息都说他好像一直在闭关，但你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妨寻个机会，遣人进武定君府，试试看能不能设法见他一面。”

“届时我提前将神识附在那人身上。无论凤不归是不是本尊在此，大概也逃不过我的感知。”

不过这个机会么，就有些玄妙了。一言以蔽之，得等。

一番话正正戳中了昭明帝的心思。即使他没有明说，伏渊也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谢氏府中若只是个障眼法，固然是得利最小的情况，除了满足凤北宸一己私欲，再断武定君一条希望，别无他用。唯有凤不归留在永安，才是最理想的局面。

虽说谢煜一旦进了前线大营，就能摆脱各路追杀，凤北宸也无法直接下令让兵士们杀了他，却必定另有更为名正言顺的后招。他那侍从如果只是凤不归的身外化身，届时无论如何扛不住高手们轮番的猛烈攻击。

不用多久，谢煜必死。

伏渊想刺探凤不归的真正行踪，倒不是果然就如此尽心竭力地替主子效劳，只是单纯为着自己好奇，这个修为不下于他的对手要如何应对这首尾难顾的一局。

先行离开的人却全然不清楚他们有什么谋划。

眼下战事正盛，谢重珩本就在兵部任职，公务自不必说，每日同本部内外代表着不同势力和利益的诸人周旋、交锋，忙得焦头烂额，归家时往往已经月色如霜。

兵部向来有战时值夜的律令，以便随时接收前方血色急报。若有必要，即使是后半夜也得立刻前去帝王寝殿紫微大殿，及时上禀。今晚正好轮到谢重珩值小夜，故此较平时回来得更晚了些。

亥正二刻，他终于回了半山院。

书案上照例已放着一叠文书，谢重珩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太阳穴。他本就虚弱，白日里又遭了那一通罪，又在值上劳碌许久，熬到现在，其实早就恨不得躺平赴周公的邀约了。

灌了两杯冷茶，他坐下来才阅了个开头，谢煜的心腹就递上灵尘刚刚送来的绝密线报，言说尾鬼果然发兵增援，第一批船队已然抵达，与谢氏军交上了手。

但镇守尾鬼本土的两名神侍并未随军出征。这点是幸，灵尘暂且不会压力暴增，又是不幸。

对方原本至少还可以抽调其一参战，却按兵不动。也就是说，眼下的不过是开胃小菜。很可能确实如同谢煜曾经的推断，这个世仇宿敌在等待霜华宫氏倒下，联合大昭周围的其余势力，一举撕下大半个天龙大地。

掌执不在，昭明帝跟尾鬼勾结的相关事宜就交给了谢重珩全权处置。鉴于此事的特殊性，他只能私下里密切关注灵尘动向和消息，不可向任何人透露一点。

正在斟酌该如何回复，后续又该怎样应对，幽影又来报，兵部四副令之一的谢烁来访。谢重珩一听就知道，议事已经结束，而他又一次错过。

他进入兵部跟谢烁调至此任的时间差不多，自此往来频繁。两人非但在值房多有接触，谢煜走后，回了谢氏府还要联合措处族中诸多事务，于家事国事都称得上密切。除了吃饭睡觉，一天几乎七成以上时间都有所关联。

妥善放好密报，将副令大人迎进书房，谢重珩自己动手煮茶相待。

半山院一向冷清，侍者稀少，许多事他都亲力亲为。即使他已经名正言顺做了谢氏的继任掌执，也未增添任何仆婢，连谢煜留给他的心腹也只在必要时召见，而非直接放在院里。

谢烁眼光敏锐，一望即知这位族侄一者不喜人多搅扰，更重要的恐怕是戒心极重，可见身上秘辛不小。为着避嫌，他从不带随侍进入这里，以示坦荡。

今次也是他自己拎了薄薄一卷册子过来，开门见山道：“这是方才所议之事，需要贤侄过目、批复的。”

谢重珩道了声“有劳叔父”，将册子收在案上。

身为继任掌执，他要代行谢煜的部分职责，跟家族中诸位主事已久的尊长、兄弟姐妹商议族中事务。但有时因时间问题，面谈都成了奢望，只能通过书墨阐明自己的意见，譬如现在。

议事堂众人都已司空见惯了。

清苦茶香随着水雾四溢。两人啜着茶水，抓紧时间谈完了几件要事。谢烁看了他两眼，也不兜圈子：“贤侄当真跟掌执没有私下的联系，不知道他如今的状况吗？”

谢重珩苦笑一下：“叔父也明白，事关兵战机密，以我伯父的身份，最好不要擅自与外界来往。我也根本不能探知他的具体情形和行踪，以免被人拿住把柄。”

“否则，若是此次任务出了任何问题，都会被说成是他勾连我们另有密谋，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成为攻讦谢氏的由头。”

“何况当时事出突然，我伯父又是匆忙启程，根本等不及我回家，就算真想商量个秘密的沟通途径也无从说起。我知道的还不定有叔父多。叔父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或者有什么看法？”

纵然真能联系谢煜，谢重珩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朝堂上的争权夺势固然严酷，家族内部也绝不会少。别的不论，单单眼前这位族叔就不简单。

此人生得端肃英气，浓眉大眼，瞧着就是个正派刚硬之人，又一副爽朗直率的性情，嬉笑怒骂不藏着，对谢重珩也时有近似于推心置腹的言谈。但能在朝堂上、家族中混到今日的地位，怕不是得有八百个心眼子。

何况他被谢煜父子死死压制半生，很难让人相信他会真心实意地为武定君着想。

再者说，谢氏内部还深藏着一个昭明帝的内应。这种事有一就有二，谁能保证肯定就只一个？即使谢煜上次言辞间似乎摘去了谢烁的嫌疑，不到尘埃落定，焉知他就一定不是那个叛徒，或者与之有所勾联？

谢烁并不知晓他的顾虑，叹了口气，道：“倒是没有。我也只是猜测，掌执现下处境艰难，他带走的百名死士大概已经在路上折损得所剩无几。”

“叔父说的是。”谢重珩道，想起今日错过的议事，遂问道，“我伯父后续的困境，可有议出个对应的章程？”

所谓困境，是按昭明帝一贯的做派，绝不是单单派人在途中极尽所能地截杀就完了。他必然会考虑到谢煜成功闯过层层围堵，顺利完成护送任务后，又该如何应对。

届时大概率会下旨，让谢煜留在前线，参与作战。这绝不是意味着今上打算就此停手，而是那样可供运作的机会更多。

这一点，有资格参与族议的重要子弟们的看法极其一致。

若说前方大营是个更大的陷阱，内中设了必死的连环套，则谢煜每往前走一步，就是离之更近一程。从他出发至今，这是议事堂每次必议的话题，但从来没有拿出过一条可行的对策。

这也是谢重珩最为担忧之处。他原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是那么一问。

果不其然，谢烁一摆手：“外甥打灯笼，照旧。”

意料之中的回答。谢重珩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然而任凭谢氏府的人如何忧急，无论是护送途中还是进入大营后，他们都束手无策，只能日复一日地等着，眼睁睁看着。

对于谢重珩而言，这一切都还仅只是明面上的操劳。

除外，谢氏府内部那个叛徒至今没有丝毫线索，不啻一把隐藏的利刃。但谢煜要他不必过问此事，他也不好私下派人查探，以免打草惊蛇。

得亏谢重珩在往生域历练百年，虽主管兵战，于政事治理上也并非真就是甩手掌柜，只是相对管得少而已。现下诸般事务倒还能应付，忙而不乱，颇显条理。

但即使如此，劳神费力，身心俱疲，不过短短十来天，他也已经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

谢烁起身，看了两眼他在灯火下愈显疲惫的面容，本待宽慰两句再走。但摸摸下巴，又发现实在无可说得，遂一拍他的肩，飘然而去。

还能说什么？整个谢氏现下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们竭力维持嫡系不乱、不出事，就是对谢煜最好的支持，别的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送走谢烁，谢重珩斟酌着回复了灵尘，要他们继续密切关注尾鬼动向。一应事务处置好，准备回房休息，月影已开始偏西了。

他在书房门口默默站了须臾，终是勉强撑着精神，转向他师尊的寝卧。

随同五个幽影，一个行踪诡秘，平常不知去向，只在特殊时候露面。其余四人分成两组，不分昼夜地轮流值守在凤曦的房间外，不容任何人进出。

不出所料，谢重珩尚未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公子请留步，先生吩咐过……”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我知道，我只是来问一句，有没有他的消息？”

幽影似乎有些茫然：“没有。”

沉默片刻，谢重珩终于问：“那他闭关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幽影看着他，仍是茫然：“先生什么也没说，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你们能联系到他吗？”

“这……公子恕罪，我等只能向先生禀报这边的情形，等候指令。”

点点头，谢重珩再不说什么，只望着墨蓝天幕下一轮圆月发了会呆。

两个在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一个以身赴险，一个踪迹全无，唯留他一人在此五内俱焚。

谢煜还有命灯可以判断吉凶，偶尔还能传出点消息。凤曦此番却真是被气得狠了，犹如彻底消失了一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也尝尝牵念折磨的滋味。

都是同样的担惊受怕，但终究，两种心情其实截然不同。

谢重珩不是没有察觉出自己想到凤曦时，心里偶尔生出的一点异样情绪。可他无法细究，又或许只是不敢，每每才冒了个头，就被他刻意忽略过去。

他全然不知道他们的任何情况，还要冷静地主持大局，安抚族亲，跟内外诸人，尤其是朝堂上、帝宫里那些周旋，让对方抓不出破绽和下手的机会，实在是比战场还要凶险的考验。

但谢重珩深知，他这里固然时刻惊忧，另一头却只会比他更糟。

昭明帝背后用了什么手段，准备怎样对付谢煜，双方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又如何生死交锋，又将如何对付他，他更是无从知晓。个中煎熬，难以言说，更不可说。

度日如年的等待中，时间似快又似慢，倏忽已是三月中旬，谢氏子弟终于迎来结果。月中的大朝会上，昭明帝果然突下一道旨意，命武定君就此留在前线，作为新的主帅。

半个月来，这算是谢重珩唯一知道的确切消息。乍闻此讯，确信伯父安全的喜悦之余，他又难掩惊怒。

不仅是谢氏子弟，满殿臣属也面面相觑。

毕竟前线被护境结界所阻，正是需要凝聚士气军心之际。原主帅有功无过的情况下，毫无预兆地临阵换帅，换的还是内部的死对头、全然跟自己立场相对的人，这种行径近乎天方夜谭。正常人别说做，恐怕想都想不出来。

谢氏诸人的预测至此成了真，却又超出了预料。昭明帝的路数已经亮到这一步，他们若是还猜不到其大致的后续手段，也不必在朝堂上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