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无忧醒来时临近日中,杞骁差人来报,杞行秋那边已经调整完阵符,与药宗弟子正在府中偏殿。
早上晴好阳光被厚云掩了起来,天阴阴的,似乎又要漫起白雾。
路无忧与祁澜等人出了院子,随着面蒙厚巾的领路侍从前往偏殿。
祟气会对凡人与修为低微的修士造成侵蚀影响,因此城中大多行走在外的人皆面蒙厚巾,带着手套,衣着几乎不露肤。
一行人还未靠近偏殿,一股酸苦药味扑面而来,比昨日街上的更浓,走近了,闻得路无忧口鼻发酸,几欲落泪,险些睁不开眼。这药显然是专门用来对付祟疫的,其气味很是浓烈,即便路无忧转为内息也无济于事。
净贪净嗔未有太多神色,路无忧怀疑他们有什么隔绝气味的方法没告诉自己,他看向净贪,用眼神示意:“?”
净贪看懂了他的意思,道:“我宗内有专门克制五感的训练。”
路无忧:“……”
要怪就怪自己不是玄禅宗的人吧。
正当路无忧努力憋死自己时,一抹金绫忽而自祁澜袖中而出,路无忧还未反应过来,金绫便化作轻柔面纱,恰到好处地覆在他的脸上。
救了大命!
路无忧发自肺腑地感激道:“感谢尊者。”
他平时喊祁澜都是你来你去的,尊称只在这种时候才派上用场。
“嗯。”祁澜不动于色,继续向前走去。
见尊者的本命法宝覆着这厮的脸,净嗔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腹诽一番路无忧后,再为祁澜开脱——爱好洁净的尊者不过是见不得这鬼修涕泗横流,丢人的样子罢了!
偏殿四面门窗皆敞开着,殿内放置数个硕大无比的药鼎丹炉,底下真火炼制着炉鼎中汤药与灵丹,旁边戴着巾帽的弟子切药磨粉称重,爬上爬下搅汤看火,忙得团团转。
杞行秋此时站在一顶丹炉旁,将阵符递给旁边一位穿着淡紫云衫的女子,抬头见路无忧他们来了,连忙给双方介绍。
他身旁的是二品仙宗百草药宗的领队,宋紫菀,金丹大圆满修为。
百草药宗受仙盟委托前来支援岁安,先前路无忧他们在城内看到洒扫药粉的弟子便是百草药宗的人。
宋紫菀连日忙碌,清丽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气尚好,她手里拿着阵符,道:“待会我将此符让师弟师妹带去其他城坊,让他们一同研习制作,这样既能提高效率,也免去了制妥后再送来送去的繁琐。”
杞行秋点头:“麻烦宋道友了。”
宋紫菀微笑道:“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
她笑起来腮边有圆圆的梨涡,路无忧觉得有意思,便盯着看了几眼。
祁澜忽然道:“如今城内祟疫患者情况如何?”
宋紫菀敛了容,道:“不太好。”
她将他们带到了偏殿后方的房屋,屋里躺着的是感染了祟疫的弟子。
进去之前,宋紫菀先是给净嗔净贪带上了缝有药包的面巾,祁澜和杞行秋是元婴修为,则不需要。
路无忧脸上虽然有了面纱,但宋紫菀还是提醒道:“房内疫气深重,寻常面纱恐怕难以抵御。”
还没等路无忧回答,便听祁澜淡然开口。
“无妨,那面纱是我金绫所化。”
宋紫菀愣了一下,没有再坚持。
旁边的杞行秋不解且震惊:“???”
祁澜所说的金绫,是他所知道的那个禅宗圣物梵文金绫吗?那条凶悍无比,可凭一丝一缕便能瞬间荡涤无数鬼邪的金绫,现在正化作一抹面纱温顺地贴覆在这鬼修的脸上???
他就说为什么刚刚看路无忧脸上的面纱有点眼熟!
杞行秋看着路无忧露出的复杂眼神,这就是白月光替身的威力吗。
路无忧:“?”
不过所有的思绪都在进屋后很快被压下。
空气中混杂着药味血腥味,屋子里躺满了人,床上的人发着高热,疼痛难忍,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呓语,他们手脚被纱布缚在床上,露出的皮肤上有着类似花柳的红斑,颜色鲜艳,仿佛被热油浇过一般。
杞行秋皱眉不解,“为何要把他们的手脚缚住?”
一旁帮病患用汤药沾拭身体的弟子道:“不这样的话,他们会忍不住挠这些红斑。得了红斑的皮肤特别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连皮带肉抓坏一片。”
那弟子刚说完,床上的人只是轻轻动了动小腿,腿肚与被褥只摩擦了一下,那皮肤便如薄纸般破损,流出淡红色的液体。
疼痛难耐的呻吟此起彼伏。
宋紫菀忧心忡忡,道:“如各位所见,如今城中皆是这样的情形。即使日夜施药,这病情只能抑制一时,死去的人还要立即焚烧,以防加重城中祟疫之气。”
“诡祟不除,祟疫便无法根除,感染了祟疫的人身体会逐渐被祟气侵蚀,即便没有受到诡祟的绮梦侵害,也会在一个月内死去。身体越虚弱,对绮梦的抵抗力就越弱,城中受侵害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听着满屋呜咽,经历过反噬的路无忧也有些感同身受,一时无话。
但渐渐地,屋内呜咽声越来越小。
一股柔和清凉的灵力漫过众人。
路无忧抬头看去,是祁澜在念诵禅经。
他垂首闭目,单掌竖立胸前,另一手捻转着莹润佛珠,高大的身躯矗立在众多病床之间,在门口昏暗的天光照不进的阴影之地,身环疫瘴疼痛,眉睫静默。
净嗔净贪立于其两侧,双手合十,一同诵经。
随着经文念诵,飘荡在空中无所依的呜咽声逐渐停止。
经文所化的浮舟,托着众人越渡病体苦楚之海,最终抵达安宁。
诵毕,屋内的沉疴之气如烟消云散。
药宗小弟子惊奇道:“禅宗药师经果然百闻不如一见,这般见效,也许多念几次……”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有些逾矩,忙不迭地住口。
祁澜并未介意,解释道:“此经只能缓解一时之急。”
说到这里,杞行秋叹了口气:“城内人手短缺,仙盟也还未答复增援一事。”
祁澜道:“先到城内布阵施药吧。”
杞行秋笑了笑,道:“尊者说得是,与其等他救,还是先尽力自救为妙。”
岁安之前城破时,就是这么过来的,这次也一定能熬过。
而且虽然这鬼修是恩公替身版,但也可勉强当作个吉祥物吧。
边上的路无忧再次被杞行秋深深地看了一眼。
路无忧:“??”
这人眼睛到底怎么了?
来支援的弟子在四个城坊中布了据点,方便及时监察祟疫和巡查诡祟,方才宋紫菀说的将阵符送去其他城坊,便是送去据点的意思。
等到了据点,那边的修士会开始画制阵符,符成后,会随同每日定时施药洒扫的弟子,派送到各百姓家中布阵。
路无忧在偏殿也帮忙画制了不少阵符,待会随宋紫菀她们到南城坊派发。
虽说源头出自北城坊,但南城坊的祟疫情况最重,由宋紫菀带领弟子负责诊治。
留竹园废墟线索断了,路无忧便想着从周边搜索看看,或许有居住在南城坊的修士能得知一些留竹园与莫怜的消息,毕竟坊间八卦传闻都是这么流传下来的。
宋紫菀得知此事后,露出为难的表情。
她旁边的药童也一副心有余悸,害怕道:“不知道为什么,那边的人都好凶哦。”
杞行秋有些奇怪:“我记得南城坊是最早重建的城区,有不少当年城破幸存百姓后代居住其中,可他们大多都是热心肠的人,怎会凶恶呢?”
宋紫菀补充解释道:“是有好奇的弟子曾无意向他们问起过那座废墟的事情,那些被问到的人家通通脸色大变,连汤药都不要了,直接把人赶了出来。”
路无忧一听,摆明了有内情,这不更得走一趟了?
众人出了城主府,宋紫菀让其他弟子先处理南城坊的其他街道,而她和小药童与路无忧等人则一边沿路沿户施药,一边赶往之前问过的人家。
明明才过日中,天空又更阴沉了一些。
街道上祟疫之气没有偏殿后屋的重,路无忧便不好意思再用祁澜的金绫,他问小药童拿了一个面巾以备不时之需。
金绫撤去的瞬间,宋紫菀和小药童齐齐愣住。
宋紫菀:“路道友……你好像有些面熟。”
路无忧感觉不妙:“我长的人山人海,你们有些眼熟也很正常。”
正好一行人路过一座恩公像,这座石像比留竹园附近的那座要保存完好,至少可以看出石像与路无忧有五分相像。
当场被拆穿。
面对宋紫菀和小药童质疑的目光,路无忧:“……我只能说,英俊之人皆有相似之处。”
见路无忧有些尴尬,宋紫菀也不好再问,她来此城半月余,也知道岁安人信仰。
只是她仍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城内多见这位修士石像,岁安百姓如此虔诚,倒不枉他临危救下岁安。先前听闻,该修士是尊者已故道侣,不知是真是假?”
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胆直接问尊者私事。
在场的杞行秋心道:“宋道友,吾辈楷模!”
这也是杞行秋一直想知道的,净贪净嗔更是竖起了小耳朵,而路无忧有些烦躁,刻意走开了一些,但修士耳力本身不差,眼下距离也不远,自然也能听到祁澜的回答。
“是真。”
宋紫菀笑道:“如此侠义之士,难怪叫尊者倾心。”
听到她这句话,祁澜似想到了什么,眸中带了点暖意。
“嗯,偶尔也笨头笨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