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尚书府,高时明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反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书房中等杨仲辅。
因此,周太夫人留在府中的眼线,几乎是跟在高时明的后面,前后脚出的杨府侧门,很快便将摄政王回京的消息传递进皇宫。
周氏双姝连夜召集重臣商讨,却仍是拿不准高时明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
若是因为城外有大军扎营,时刻听候他的诏令,那么军队异动绝不会是悄无声息的,京都外围的城镇总有她们的人能侦查到。
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关的线报传入京都。
莫非高时明并不在意萧彧的安危,他压根儿没把京都看在眼里?从他能轻松绕过京都城防,便可知他在京中的势力仍有影响力。何时挥兵京,不过是他拟诏下令便可的事,他自信到能在京都等着大军集结过来,露面不过是在戏耍太后党罢了。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须潜入京都行事?
还没等他们得出结论,这个消息已经飞出皇宫,等早朝点卯时,几乎成了人尽皆知的事。
尤其是众人看到杨仲辅来上朝,心中最后的那点疑虑,也因此打消了。
“杨大人,王爷当真回来了?”
“王爷可有指示?”
与杨仲辅交好的大臣,忍不住凑过来套话。
至于那些坚定的摄政王党,则是挺直了腰杆子,高昂着下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风雨将至,连蝼蚁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更别论这些人精一般的中枢大臣。就连那些摇摆不定,或是长久保持中立的大臣,也必须在这样关键的节点选边站队。
如若不然,他日京都安定,他们就得将位置让出去,分赏给有功之臣。
平迁暗贬、明升暗降,朝中多的是虚衔虚职,但凡重要的官职,理所当然该是那些功臣来坐,不然为党争冲锋陷阵的诸臣,何须压上全部身家卷进来?
这样吵嚷的景象,一直持续到点卯完毕。文武官员分列两队,站在东西二大华门前静候鼓三严,再由礼官唱入班。
今日朝会,仍不见皇上的身影。
珠帘后落座的周太后,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杨仲辅的身影。
在京都实际掌权者与文武百官的僵持战中,太后作为趁高时明离京,强行控制京都的临时上位者,她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手段去拉拢所有中枢要员。
对于坚定的摄政王党,她无法一口气全部罢黜。在这段时间里,只能找由头让他们淡出权力中心。
对于观望不前的中立官员,他们仍在权衡,等待时机。纵是太后主动示好,也不见他们靠过来。
在这种情形下,杨仲辅的态度便尤为关键和敏感。
他是周太夫人的亲儿子,本该与有着姻亲关系的周太后天然在一条船上才对,可他日前竟为了摄政王,当着朝臣的面顶撞太后。散朝后,他更是与周太夫人在府中大吵一架,气得年事已高的周太夫人当晚便搬进皇宫。大有京都杨家,内部决裂的态势。
若不是考虑到杨仲辅的特殊性,周太后命言官参他一本大不孝,便可轻而易举地除他官职。
但问题在于,杨仲辅作为京都杨府的家主多年,哪怕是在周太夫人的制约下,依旧培养出了他自己在朝中势力。
若不能收服杨仲辅,站在太后党的阵营里,其他那些观望的人,又何谈靠向她呢?
“杨卿。”太后和颜悦色地唤杨仲辅出列,“哀家观你气色有所好转,可是回府静心颇有成效?”
杨仲辅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回太后娘娘话,微臣愚钝,在府中日夜苦想才能体谅太后的苦心。
“眼下虽无实证说明王爷举兵谋反,但太后担忧王爷拥兵自重,却不无道理。况且皇上已年满十三,按礼法也该择适龄秀女入宫伴驾。”
“考虑到皇室血脉稀薄,为巩固国本计,择定未来国母入主中宫,也是极好的。”
外人听来,杨仲辅更像是当众与太后谈条件。
谁都知道高时明潜回京都,昨夜与他在书房密谈。今日朝会,他便暗示太后封杨清浅为皇后,很难说他不是在主动示好,在两党中间为自己谋一个更好的条件。
一言以蔽之,高时明给出的条件,他并不满意,所以他愿意向太后示好。
至于册封杨清浅为皇后这事,正合周太后的意。外人旁观,也只会腹诽一句皆是姻亲利益。
然而,杨仲辅没等太后笑着应下,他便继续道:“中宫可立,如今正好也是皇上亲政的时机。如此,帝后大婚,皇上亲政,岂不是好事成双?”
“依微臣愚见,可遵太皇太后遗旨,提前促成皇上大婚后亲政,并收回佐亲王统摄朝政之权。至于是否废黜佐亲王,其谋逆之嫌,可待佐亲王查实辨明后,再行商议。”
出乎意料的,杨仲辅居然带头高呼,要罢免高时明的摄政之权,但他给出的前提是皇上要亲政。那么,在这个前提下,他便是在要求太后也不能再垂帘听政。
这并不是推到一人,改立他人的主张,而是提出另一种全新的假设,要将两方政党排除在摄政之外,推举小皇上萧彧亲政的全新主张。
于中立党而言,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选择,甚至可以说,这是最公正不阿的保皇党行径。
若年幼的帝王亲政,那就相当于两大党争各退一步,以和平的手段对京都进行一轮洗牌。且杨仲辅虽在推举自己的女儿为后,但也主张大选秀女入宫。
届时,前朝后宫,人人大有可为。
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以及杨仲辅自己的势力,甚至是依附于太后的势力,闻言纷纷出列表示“杨大人言之有理”,大有太后不点头,就是她藏有私心,意图牝鸡司晨的舆论趋势。
甚至摄政王党羽也跟着琢磨,认为杨仲辅的提议极有可能是高时明的主张。
摄政王还政,却不谈及兵权,而太后退居后宫,看似双方各退一步,留一方新天地给皇上和文武百官运营。可高时明退仍手握重兵,进仍可把控朝局,反倒是太后麾下的党羽散了干净。
毕竟权衡之下,人精似的中枢官员,哪甘心扶持太后当朝?
那他们不如转而扶持年幼的帝王亲政,还能赢一份扶持之功,更别说皇上本就与高时明更为亲厚些,相当于卖人情给高时明。
这个想法,或许早就有人在心中盘算着,可问题是他们不能提出来,必须是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提出来。否则,京都欢天喜地筹备着皇上亲政,摄政王闻讯而来,那这些大臣还想有好果子吃?
眼见情势急转而下,周太后顾不上仪态,愤愤起身,她指着杨仲辅,险些要骂他一句狼心狗肺。但在文武百官面前,她也只能愤怒地拂袖而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这句古话,在各朝各代皆在印证,在朝堂上尤甚。
被限制在御书房中的萧彧,听到早朝争辩细节后,笑得前仰后合。可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笑声,未见来人,他已改换成一张冷肃的脸。
“母后……”他的话头突然卡住,皱起眉看向来人。
“皇上?”杨清浅回身,确认自己是孤身前来的,她将托盘放在御案上,“朝会上的事,皇上都听说了?”
传话的太监,还站在萧彧的身侧,闻言他将头低得更深。可皇上没让他出去,他便不敢动。
萧彧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你就这么想做朕的皇后?早朝只说要选秀,你就巴巴跑来了?”
杨清浅不动神色,垂眸望着托盘道:“太后命人拟了一道旨意,遣我送来呈皇上过目。”
萧彧阴沉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乍然开口便石破天惊:“你没怀着身子吧?”
殿中所有宫娥内侍,闻言纷纷伏跪在地。
“臣女懂得礼义廉耻,向来洁身自好,未曾与外男有过逾越之举!还请皇上不要折辱臣女!”娴雅的杨清浅面带怒意,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去的冲动。
萧彧倏地一笑,像那顽劣子在闯祸后,试图用笑容掩盖一切。
“朕说笑的。”
他摊摊手,无奈道:“外人有所不知,而你是知道实情的。母后对外称朕得了急病,需要静养,可其实上是她将朕软禁在此。”
“现在皇叔回来了,朕也是怕历史重演。担心母后她狗急跳墙,安排一个什么遗腹子,便要以此断了诸位大臣支持朕亲政的想法。”
杨清浅缓和下来,只当萧彧年少不知事,情急之下说错话。她劝诫道:“虎毒不食子,太后娘娘已经同意诸位大臣之请。”
她用眼神示意托盘上静静躺着的圣旨:“还请皇上过目,若无错处,还请皇上签押,臣女也好回去复命。”
太后派杨清浅送圣旨过来,是想让她和萧彧缓和关系。眼下的局势,周氏双姝已处于劣势,唯一可争的便是杨清浅为后,往后再徐徐图之。
但杨清浅却似乎有着自己的打算,她模棱两可提起另一件事:“皇上签押完毕,臣女要拿回给太后印上国玺。”
“再由臣女的父亲作为天使,携旨向佐亲王传达,命他回京赴审。粉蜡笺轻薄,这个过程中若不慎破损,那可是臣女的罪过。”
萧彧琢磨着她话中的含义,面上阴晴不定,最后干脆挥退所有人的同时,松口命杨清浅备膳同食,而后再拿圣旨回去给太后复命。
不过一个白昼,京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后式微,选择向朝臣妥协,退居后宫;皇上接受亲政,也接受了杨清浅为皇后的安排。朝野上下,皆为之振奋。
但高时明观其风向,心中警铃大作。翌日,等他从杨仲辅手里拿到圣旨,他更是满面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润晚与杨仲辅悄悄对视一眼,皆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如今的局面,已经很难得了,高时明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杨仲辅:“王爷,可是哪里不妥?”
“你们不觉得少了什么?”高时明眉头微皱,垂眸盯着圣旨。
润晚又看了一眼杨仲辅,猜测道:“王爷是在担心兵权?”
“北凉仍未退兵。”高时明思忖着,沉声道,“太后暗中勾结北凉,没道理北凉什么都没捞到,也没道理北凉没有退兵,太后就乖乖退步。”
“绕过北境边防的轻骑,真的只有两队吗?”
不等房中两人开口,他回忆着:“我记得林自初借大婚之名,组建了一只商队?真的只有那一支商队南下向江陵?”
润晚:“如果换我,意在京都,更早之前就会将自己的势力侵入京都。”
“当是如此才对……”高时明沉吟片刻,恍然大悟道,“若太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被人捏在北凉奸细的手里,那情况可不妙了。”
他能轻松潜回京都,那是因为守卫军中仍有他的旧部。可皇宫却是被太后清洗干净,成为牢固的铁桶一个,外面根本无法探查进去。
他看向杨仲辅,再次确认道:“杨大小姐,当真亲眼得见皇上平安无事?”
“不敢欺瞒王爷。”杨仲辅忙作揖请罪,“微臣斗胆,敢问王爷何来此担忧?”
高时明后靠着椅背,也是犹疑不定:“如今太后最大的筹码是皇上,其次便是北凉为太后施压,将大军压在北境边境上。如今大军迟迟不退,太后却轻易点头退步,杨大人不觉得反常吗?”
他是怕林自初早安排,放细作潜在京都,趁着他离开京都这段时间,轻易便能派细作借着太后的手控制整个皇宫。这样的话,便是将太后和皇上被捏在北凉的手里。
表面上高时明和太后各退一步,能将黎国的危机以和平的方式揭过去,可京都离北境相隔这么远,这也是北凉趁京都政权过渡期,举兵南下的绝佳时机。
高时明不得不提前防备。
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自己多心时,圣旨卷起的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圣旨一般写在粉蜡笺上,这种纸平滑细腻,造价高昂,但十分轻薄。为了长久保存,往往书写完毕会装裱在明黄色的丝绸上,背面往往还秀着栩栩如生的龙纹。
像这样会卷起一角的拙劣裱装技艺,不绝不会在宫中出现。
高时明命人寻来装裱书画的大师,在大师的操作下,成功地剥离出一层写着罢免佐亲王摄政之权的粉蜡笺。在这层粉蜡笺之下,还有一张尺寸更小的粉蜡笺,上面是萧彧的亲笔,而国玺也因为粉蜡笺轻薄,在下印时也印在了下层的粉蜡笺上。
“朕于襁褓,奉承洪业,未敢松懈朝夕。然朝局不稳,敌寇压境,皆咎在朕无大义灭亲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