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再次合拢,宽敞的空间承载了心怀鬼胎的两人,于白沙把自己打包给了澈然。
他落后一步,紧盯着澈然攥着行李箱把手的那只手,微微出神。
刚刚问出那句话就耗费尽他全部的勇气,现下脑子中那根绷得很紧的线骤然松懈下来,他迟钝地打了个哆嗦,视线从澈然的手再到背影,自以为不露声色,实际上晃眼得过分。
“叮”一声,电梯门开了,澈然把他带到了顶层。
于白沙的肢体忽地不太灵便了,他跟着澈然出电梯门,看似步履平稳,其实紧张得同手同脚,最后干脆把手揣进兜里。
方才密闭空间的沉默裹挟了两人,澈然稍一沉吟,打破了怪异的寂静,侧脸看过去:“刚回国?”
于白沙稍稍扬起面庞,点头,话音有些含糊:“嗯,今晚的飞机。”
澈然声音很轻,模仿着于白沙的尾音似的:“今晚的飞机……这几年都没回来?”
于白沙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于白沙的指尖已经嵌入手心的软肉里去了,他的面色很白,白到嘴唇那点血色如此明显,澈然端详了一眼,忍不住再看几眼,心想这人瘦成这样,脸色跟营养不良似的。
澈然刷了房卡,于白沙垂着眼睛,虽然没有四处打量,但是他很快发现这间房比自己住的那间大得多,一眼居然见不到房间的全貌。
澈然已经自然地走进去了。
他将行李箱往门边一放,回头看了眼不知所措的于白沙,又折返回来,把笔挺的西装外套脱下,伸手挂在衣帽架上——衣帽架与于白沙挨得很近,于白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澈然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他绅士道:“随便坐,你可以先休息一下,我去洗个澡。”
于白沙:“……好的。”
于白沙:“?”
他眼睁睁看着澈然踩上了一双拖鞋,随意于白沙安置在哪里似的,走进了转角的卫生间。
门被轻轻阖上了,于白沙的脑子也被这门吃掉了。
当下的场景如此怪异,在酒店偶遇前男友就算了,说了几句话就被带到了前男友的房间里,那么洗完澡的下一步是什么?
于白沙瘫在沙发上:“……不是吧。”
他以一种灵魂出窍的姿态蜷在沙发上,并没有贸然乱动。好在澈然也没有让他等得太久,只十分钟,卫生间的门就开了。
于白沙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就看见澈然身上围了一条浴袍,前襟开得非常通透,望去时连那节窄腰都看得见,澈然还拿了条白毛巾擦湿漉漉头发,抬手间,腰腹部的肌肉若隐若现。
于白沙只瞟了一眼,立刻老实地把视线收回来。
澈然却径自往这边来了,于白沙与刚进门的样子没什么区别,还是窝在一团可怜的羽绒服里,盘腿靠在沙发上。
他裹得严实,只有两只白皙的细瘦脚背在外,还有一边歪斜领口露出的锁骨,这些很轻易地扎进了澈然的眼睛里。
澈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去,很客观平静地说:“你瘦了。”
于白沙整根脊骨都僵住了,他下意识把羽绒服拢得更贴上身,然后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国外的饭太难吃了。”
澈然不置可否,捞起了桌子上的手机,随意点了几下,对于白沙说:“你要在我这儿住一晚吗?”
于白沙一下子慌乱起来,实际上他的借口极其蹩脚,想当然以为澈然这是明晃晃的逐客令,于是干咽了一下口水,扯出了一个狼狈的笑容:“……我现在回去,多谢……”
澈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没有电梯卡吗?”
于白沙悻悻地笑了一下:“我去找前台……”
澈然的礼貌消失殆尽,他又一次截住了于白沙的话头,温和无害道:“你朋友不是已经睡了吗?你不担心吵醒他吗?”
于白沙:“……”
“我这儿房间很多,你可以暂时睡我这里,明早再说其他的,”澈然淡淡道,“不困吗,倒时差一天没睡吧?”
于白沙有些招架不住,他环视一圈,估计出这里是总统套,于是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说出完整体面的话:“那谢谢你了。”
澈然并没有理会于白沙的话,他又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去,看着这人依旧一小团缩在后衣服里,皱起了眉:“你很冷?”
暖气开得很足,一点都不冷,于白沙意会到澈然的意思,笨拙地摇摇头,脱去了身上臃肿厚重的羽绒服:“不冷,这儿很暖和。”
他的动作牵扯到了腰部,这让他的神情僵了一下,不过他很能忍耐似的,确信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外套被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沙发上。
澈然倏地笑了一下。
他有些戏谑道:“住我这里合适吗?用不用和你朋友说一声。”
这话乍一听很慰帖,可放在他们二人的关系间,就有一些刻薄了。
于白沙垂着头,澈然只看得见他的脸侧挣动了一下,然后勉强地弯起眼睛:“不用啊,明天再说也不迟。”
他身上的睡衣皱皱巴巴的,澈然这才知道为什么于白沙始终裹着长长羽绒服——敢请这人上下半身的睡衣根本不是一套,睡裤是米黄色毛茸茸一条,而上面干脆就是个条纹短袖,领子乱七八糟地掖着,整个人像一只皱巴巴的可怜小猫。
于白沙后知后觉,他徒劳地解释道:“我的睡衣在行李箱里,下机场的时候有人把我的行李箱拿错了,我刚刚才把箱子拿回来……只好穿了我朋友的睡衣……他睡衣从来拼不齐一套……”
于白沙说了半截,话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把嘴一闭,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澈然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看来确实是好朋友啊,好到两人能睡一间房,好到于白沙性取向明明显显摆在这里,还能穿互相的睡衣——澈然又看了一眼动作迟缓、腰部疼痛的于白沙,那笑容显得更光明磊落一些。
——如果澈然的助理在这里,恐怕能立刻意识到老板的心情相当不妙。
于白沙已经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更感激一些,很有礼貌地问道:“那我去睡里面吧?”
他手一指,指向最里面的隔间,与澈然的房间隔了十万八千里。
澈然凝视了他两秒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于白沙松了口气。
隔间的门是可以关上的,于白沙匆匆洗了漱,把身子扎进了松软的床铺里。临闭眼前,他想要换回自己的睡衣,可是行李箱被扔在了玄关处,如果要去拿睡衣,势必要打开隔间的门,说不好就会碰上澈然,于是他只是想一想,把这想法打消了。
日思夜想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于白沙徒然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情绪了。
阖眼时鼻尖一阵酸涩,他忍了又忍,眼泪还是落在了枕巾上。
这几年里,他的睡眠障碍愈发严重,最严重的时候只能靠药物辅助进行休息。近些日子里好了不少,可是一见到澈然,沉疴旧疾就冒头来兴风作浪去了。
于白沙睁了两小时的眼睛,直到他忍无可忍地一摸枕巾,被泪水浸透了。
他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他快二十四小时没睡觉了,此刻却清醒万分。只是想到晚上还要与画廊基金会那边谈,他迫切需要休息,才保证晚上的交涉能够进行下去。
于白沙再次翻了个身。
他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地下床了。于白沙没穿拖鞋,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他想去找自己的行李箱,行李箱夹层有安眠药。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静谧,澈然肯定已经睡下了。
于白沙连灯也不敢开,打着手电去找箱子,使尽浑身解数,不发出分毫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把行李箱按倒,屏住呼吸拉开拉链,伸手去摸夹层里的药。
里面各色的药片重重叠叠,于白沙干脆把塑料膜药片都掏了出来,一个个仔细瞧,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盒药,才吁了一口气,发觉自己的额间全是冷汗。
他把东西归拢好,左右寻觅到一瓶瓶装水,就撕开药片的塑料膜,咕噜两声药片就被顺进胃里面去了。
于白沙站直身子,准备轻手轻脚地原路返回。
澈然的房门忽然开了。
于白沙僵直在原地。
哪怕被夜色笼罩,于白沙的眼睛也能辨析出模糊的轮廓。
与其说澈然是刚出门,不如说澈然一直站在门口。他的房门是虚掩的,能清清楚楚看见方才于白沙干了什么事情,而现在伸手把门推开,只是故意让于白沙知道自己发现他了而已。
于白沙惶恐地站在原地,澈然则径直朝这边走来。
于白沙手里还攥着药片的薄膜,他眼睁睁看着澈然来到自己身边,却一言不发,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把客厅的灯按亮了。
刺眼的光线被隔绝在了澈然的手掌外,澈然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轻刮了一下——是于白沙眨了下眼。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这光线已经不碍眼了,才慢慢把手掌移开。
澈然沉沉地问:“吃了什么?”
他是刚醒么?于白沙心想,澈然的嗓音似乎更哑了,只是他顾不上深究什么,尚且记得自己是什么狼狈样子,跟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
澈然忽然说不出话了。
于白沙眼睫上很湿润,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一看就知道哭过了,而且哭了很久。
澈然感到于白沙受惊似的往旁侧躲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了澈然的手,像是极其抗拒与自己的亲密接触。
——这他妈也算亲密接触吗?
于白沙把手里的药片塑料膜拨弄开,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似的:“没吃什么,我有点失眠,这是褪黑素。”
澈然点一点头,没质疑什么,哪怕他知道没有褪黑素是这样的包装,也不去窥探于白沙如何哭成这个模样,他留足了成年人的体面:
“好好休息。”
于白沙狼狈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倏地意识到,原来他与澈然间隔了七年。
毫无联系的七年。
七年,足以让一切物是人非。
于白沙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他本想问“你怎么也没睡?”,而这句话卡在了他的喉咙处,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澈然已经退离到了几步开外,淡漠地看过来:“早点睡吧。”
于白沙点点头,看着澈然再次把灯熄灭,房间的那扇门闭合起来。
他一个人愣在原地。
而这回他知道,哪怕自己再吃一片安眠药,这扇房门也不会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