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的收缩在某一刻停了下来,郎昭刚为此松了口气时,突然天地开始颠倒起来。他的身体被挤压着倒了下去。他努力撑起手脚想挣脱压下来的肉山,然而在狭窄细长的蛇胃里,他根本没有多少能活动的空间。郎昭只能跟随着蛇的倒下而躺下。厚厚的肉压在他身上,胃上透明的黏膜紧贴着他,黏糊糊的触感让他觉得恶心,想伸手隔开,但这蛇厚重的身体仅凭他现在的力气根本奈何不了半点。
就在他想方设法要与这压下来的胃壁隔开时,他嗅到了皮革烧焦产生刺鼻气味。他一惊之下猛然往脚下看去,果然那黄绿色的液体已经淌到他的脚边,他的鞋底已经被腐蚀出了一圈黑边。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若再想不到法子出去,只怕不是被全部腐蚀掉,就是被压得窒息而亡。
情势紧迫,郎昭用四肢在蛇的肉壁上抓挠着,他想尽力挠出个口子来,只要有了这道口子,他就能以此为突破点,将这条蛇的胃给撕开从里面出去,然而这蛇外面被坚硬的鳞片保护着,里面的肉却很光滑并且韧劲十足,无论他如何用力,连抓痕都不曾留下。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郎昭的脚上渐渐传来隐约的痛感,他不用再往下看就已经知道胃液快要将他的鞋底整个腐蚀掉了,接下来就是他脚上的肉。
可恶,他到底要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
他泄气般地用双手捶打了几下紧贴他的肉膜,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来。在这蛇的体内,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他很绝望,他本以为在被蛇吞掉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没想到还能在它的体内存活了下来。但现在的境地还不如让他之前就直接死掉,也比被胃液消化着在漫长的痛苦里折磨至死强。
他闭上了双眼,身体开始发冷,往事一幕幕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的第一幕是他幼年时在涞州雪原上与同族相伴的日子,凌冽的北风也奈何不了强大的狼族。每到月圆时分他总能看见首领在月光下仰脖长啸,它眼睛的颜色是比自己还要深邃的蓝色,脸上有道深可见骨的疤痕,听族人讲那是它作为王的冠冕。后来有一天,狼王带着族里强壮的同胞们一同往南边奔去了,郎昭和几只年幼的狼崽每日都站在高高的山坡上,等待着它们回来将雪地上的爪印再次覆盖。
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那些爪印被飘落的雪花掩埋,它们也没有回来。后来,郎昭再次见到狼王时,它是在胤王的肩头,闭着眼安静地垂着脑袋。它在月光下发出银光的皮毛,已经成了胤王用来御寒的衣物。再后来就是剩下的同族们被胤王的铁骑追杀,而只剩一口气的他被赶来的郎国公救下,从此成为他的养子,同郎却娴一起长大。
“郎昭,等这次爹爹讨伐大岐结束后,我找人给你打把新的剑吧,你看你现在那把都豁口成什么样了,也就你个愣头青还能用这么久。”
这是她们出征大岐前的那晚郎却娴对他说的话,作为妖他远不如郎却娴那样通晓人情,因此很多时候他就像她说的那样呆板无趣。可是郎国公和郎却娴从来没有因为他妖族的身份而像其他士兵那样嫌弃恐惧他,反倒是耐心教导他如何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他不喜欢的那些人情来往,郎却娴也会帮他挡在门外,所以在歌都那么久,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奇怪过。现在想来,虽然年幼时的遭遇使他成了孤儿,但也很幸运地拥有了新的家人,现在他的家人离他就只有这一层肚皮的距离,但他却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这样不由自主的困境,让他又想起了被关在李溪府中地牢的日子。他每日只能呆坐在那里,看着从屋顶破洞上滴下的水打发时间,除了赵良恩偶尔会来找自己麻烦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外,大半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块没有心的石雕。心,他再次想起了昌宣,那样矛盾的一个人。能为他说话,挡在他身前的人,为什么会对无辜的百姓下毒?
“郎昭将军,你看到李溪用法术布下的这些,你羡慕吗?”
昌宣带他闯入李溪府的时候问过他这个问题,但现在,他已经成了神明钦点的弟子,昌宣却已经不在了。
“如果——”
如果什么?昌宣那个时候是想告诉他什么吗?
“没事,我只是问问。”
不,不对。他那时候的表情,不是随便问问的样子。昌宣是知道什么吗?
郎昭的双眼更加迷惑,昌宣从来没有回答过,他为何要带自己去闯李溪府这个问题。而那一趟的结局······
也许,昌宣料到了那样的结局。
这个想法如同烟花在郎昭的脑子里炸开,所有关于昌宣的,从这里往下探寻去,他整个人都变了样。
如果他是昌宣在知道自己早晚必死的前提下,他能做的,一是想找人延续自己的生命,二他会自己选择以何种方式在什么地方死去。所以,他才要去闯李溪的府邸,死在李慕缨的剑下吗?可是他为何要选择这种死法?
郎昭再次进入了一个死胡同里,他无法理解昌宣宁愿死在李溪府的动机,但他却想通了另一件事,昌宣之所以带上他,是想让他延续他的生命吗?
郎昭的眸子暗了一下,他不明白昌宣为何会未卜先知知道自己会踏上修仙的路,难道昌宣和自己梦里的那个神见过面?他很了解那个神吗?再说,昌宣怎么就能肯定李溪和李慕缨不会取他的性命?
这一连串的推测让郎昭心里很没有安全感,他无助地用双眼四处逡巡着,却瞥到了自己身上发出的蓝光,他的心潮再也无法平静。莫非昌宣一开始便打算好了,尽他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生命都要保护他郎昭?但他们明明相识才几日,昌宣何至于如此待他?
他看着双手,那明明灭灭的蓝光仿若人与狗的呼吸,这也是他被奚东和福宝用生命保护着的结果,而他和他们相识的时间,更是连一日都不到。
郎昭再次将眼睛闭上了,这些问题越想越让他难过,加上他现在处的环境闷热逼仄,他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着,头疼不已,已经没有余力再细想下去了。但就算他能继续思考,他想他也找不到答案。作为妖,他还是不太理解人族这些超越他认知的情感来。
“醒醒,快醒醒。”
郎昭突觉浑身清凉,那股烦闷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蓦地睁开眼,只见他周身的蓝光远比方才亮了不少,几乎快要灼伤他的眼。在这蓝光里,他听到了小男孩的声音,他说道:“大狼哥哥,你快醒醒,再睡下去就要死在这里啦!”
郎昭一惊,马上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其他生灵存在的迹象,问出声道:“你是谁?!”
“我?”这小男孩语气里似乎带了些责备,说道,“我是福宝啊,大狼哥哥你这就不记得我了?”
福宝!郎昭一喜,迫不及待地问道:“福宝,你、你还活着吗?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
“诶诶诶诶。”这小男孩颇有些嫌弃地回他道,“大狼哥哥,你是在这里被憋傻了吗?你忘了我早就死了,还是你给我埋的尸体呢!”
他这一说,让郎昭的心从大喜陡然又跌回了大悲,闷闷地说道:“那我现在能听到你的声音是——”
福宝未等他说完,马上就抢着说道:“哎呀,还不是你太笨了,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出来和你说说话的。大狼哥哥,你体型比我大那——么多,还会化成人形、会法术、会打架,比我强那——么多,怎么醒来这么久了还躺在这里?赶紧起来出去呀,你之前同我和主人说的不是要去保护别人吗?”
郎昭心里苦笑了一下,刚想给他说自己已经尽力了,但仍没有办法出去时,就听他说道。
“大狼哥哥,我和主人在这里保护你,是希望你能帮我们和麻南城的百姓们报仇,你可千万不能在这里泄气啊!”
报仇?郎昭记起空无一人的麻南城,这才想到当初李溪派他和暂音去麻南城就是为了探知这一点的。后来见到了方霄和魏城,倒也不难想到是那两人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究竟是如何造成的呢?
郎昭问他道:“所以,方霄和魏城是怎么把麻南城一城的百姓都给弄没了的?”
小男孩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们就是两个大坏蛋!长得老一些的那个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控制了主人,主人派人给城中的人都发了带肉的骨头,叫他们煮着吃。那骨头人类看不出来,但我能闻出来,那就是他们同族的血肉!吃了那些肉的人们,马上就死掉了。而没有吃的人,也被长得小一些的那个派出去的蛇给咬死了。奇怪的是,他们的尸体只过了一夜就全成了白骨。老一些的那个把他们的灵魂都收进了他的灯里,把剩下的尸体装进了麻袋,小一些的那个叫了些飞禽走兽来,不知道运去了哪里。他还想找到我,把我也杀掉,幸好我对城里大大小小的狗洞比他熟悉,才从总兵府里逃了出来,没让他找到我!”
幸好吗?郎昭想起他在破庙里见到福宝奄奄一息的样子,它恐怕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从方霄手中勉强逃了出来。
“逃出来后,我在城里四处搜集他们还未来得及运走的白骨,可惜每次都只能叼到一两块。在你和我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道观外的杂草里挖了坑,把它们都埋在了那里。”
难怪郎昭会在总兵府的幻境里看到那么奇怪的尸体。可是它怎么会出现在幻境里?
郎昭疑惑地问福宝道:“那道观外面可是白墙黑瓦,荒草满地的景象?”
福宝不假思索地答他道:“对。那道观是在大王下令不准事神后才荒败成那样的,以前那里修的可漂亮了!人也好多哦!”
说起往日快乐的场景,福宝的声音不免雀跃起来,但郎昭却听得心一沉。他踏入总兵府后的幻境分明是方魏二人造出来的,这么说他们一直都知道福宝的踪迹,但却又放任不理,为何?只是为了引自己上钩吗?关于胤王不事神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当初就是因为这条王令才使得涞州王叛变,导致他家破被郎国公收留。不事神,莫非方霄和魏城就因为这个,连神庙都不愿进去了吗?
他摇了摇头,将思绪拉了回来,他现在想这些既想不明白,也没什么用。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得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福宝这时也对他说道:“所以大狼哥哥你要振作起来,去帮我和主人还有城里的百姓报仇才行啊!你可是我们的希望啊!”
希望。这个词像一泓清泉注入了郎昭昏昏沉沉的脑中,让他瞬间清明起来。昌宣也把他当做了希望,所以才会在必死的结局里,引导他、提醒他、维护他,希望他能代替走向终点的自己继续这条成仙之路吗?
想到这里,郎昭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血液沸腾着流向他的全身。额头滚烫,就像那晚他被金色的雷劈中额心时一样。血液的热度使他涌出巨大的力量来,肌肉膨胀着,似乎要将包裹的皮肤冲破。这灼烧加上胀痛的感觉难受至极,郎昭死死地咬住干裂的下唇忍住这骨髓里透出来的痛意。而这时他耳边小男孩的声音尖锐紧张了起来:“大狼哥哥你怎么了?你身体怎么越来越大了?快别长大啦!你的皮肤都开裂啦!”
郎昭想出声安慰他,但就算他松开咬唇的牙,他满是血腥味的喉咙也使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来。
“这、这样不行,可、可是我和主人已经没有魂力再帮助你了!”
福宝着急又沮丧地说道,郎昭都能想到他低着毛茸茸的头委屈自责的神情了。郎昭急促地深呼吸了几下后,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来:“没事,谢谢你们。”
他将最后一个字从牙齿间挤出来的瞬间,一道金光从他眼前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全身的痛楚竟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他感觉身体无比的轻松,好像刚才他所遭遇的那些闷热、窒息、腐蚀、膨胀都是在梦里。待眼前刺眼的感觉消去后,他才缓缓睁开眼来,入目的竟是他渴求了多时的阳光。他立刻转头看了眼四周,茂密的丛林、宽阔的水面、悠闲的白云,他刚想猛吸几口气来感受下劫后余生的自由时,却发现周围的空气里全是不合时宜的黄沙。他迷茫地朝前望去,却看到雾蒙蒙的黄沙中,隐隐约约有三道人影立在那里。他想起刚才在巨蛇腹中听到郎国公的声音,心下大喜,就要往那里奔去。
但他的手刚一伸出,一柄金色的光剑赫然出现在手指向的前方空中,他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