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人声顿时安静了下来,唯留火烧在木头上发出的“噼啪”声。但这反而让这个场景更加奇诡。这里的人除了李慕缨、暂音和温叶外,有不少人都是追随了杨晓好几年的老兵。他们熟知杨晓温和守礼的秉性,这个问题确实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他们你看看我,我再看看你,每个人眼里都是疑惑。什么叫可以难过吗?总兵大人为什么要先令将军大人难过?他们想问,但看着杨晓一脸沉重的样子,偏又不敢问出口来。
温叶也许是这些人里唯一明白杨晓心境的人。他往身旁望去,李慕缨看着杨晓,温叶对她说道:“阿缨,我教你吧。”
李慕缨旋即看向他,她那没有阴翳的眸子真是如宝石般让人不舍得去破坏它。但没被打磨过的宝石实在太耀眼了,总会把别人的眼睛灼伤,所以它需要一些东西来柔和。
温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站起身,他没将手递给李慕缨。只是看着她的双眼再次说道:“阿缨来,我教你。”
李慕缨如李溪所教的那样听话地站起身来。温叶原本朝下的目光跟随她升高。现在所有人中只有她二人是站着的。她们立在众人之中看向对方,没有闪躲、没有逃避,火光连同天上的星星如她们中某一人的脉搏跳动着。略过冷淡的李慕缨,含笑的温叶侧身向杨晓行礼说道:“抱歉,请给我一点时间。阿缨她还不懂怎么才能叫做难过。”
杨晓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得到了杨晓的同意,温叶略略思考了下后,便带着李慕缨往无人的神庙中走去。本来和李慕缨说着话的暂音这才从杨晓的问题里转回过脑子来,见着李慕缨被人带走,连连惊呼了几句:“诶!你们也带上我啊!我也可以教阿缨什么叫难过的!”
眼见着她就要跟了过去,杨晓叫住了她:“暂音姑娘你们妖族也会有觉得难过的时候吗?”
“诶?”暂音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提起来的右脚也停在了半空。而围在火堆旁的众人也跟着他们的大人起哄应和道:“就是就是,我们还从来没见过妖呢。它们和我们人有什么不同啊!”
“我也不知道,可我看暂音姑娘和我们长得也没什么不同呀。那在别的地方不一样?”
杨晓提起的这个话题很明显比起让看起来和他们同为人族的李慕缨难过更吸引他们,原本静下去的人群重新活泛起来,议论声皆入了暂音的耳。她也跟着活跃起来,再也想不起要跟着去教导李慕缨何为难过。一撩袍坐下,学着李溪那样咳了两声,叫所有人都看向她后,她再故弄玄虚地说道:“说起来,我们妖的族类可比你们人族多多了。自然各自觉得难过的事不同。就比如说郎家军那边的郎昭啊,他在的那个狼族······”
暂音在火堆前自得地领受着众人钦羡的目光时,温叶推开那扇自他们来后才重新搭起来的木门。“吱呀——”声惊扰了这里夜间出来觅食的动物,它们黑色的身体一瞬间从温叶眼里穿梭而过。这里的老鼠比凤城的瘦小多了,毛也不够顺滑。温叶从它们仓皇逃窜的身影上得出了这个结论,他再细想了下,便想到了原因。麻南城的居民消失了这么段时间,城里的老鼠也只能就着剩下来的食物过活,没有长久的食物来源它们也就只能挨饿。依托着人类生存的族群啊。
温叶猛地摇了两下头,他来这里是为了让杨晓疏解心结的,怎么看到一两只老鼠就想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了。他从地上抬起眼来目光往上,自然就攀到了那剩了下半张脸的神像上去。屋顶上破开的洞漏了几缕银白色的光,才能让他在夜里看见那神像似笑非笑的模样。他不知道它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但它唯独留下来的唇部原本涂上的红漆,在它的下巴上斑驳着,竟像是残留在那里的鲜血。被工匠们雕刻出来的慈祥,夜光之下,是那么的渗人。
温叶感觉后背有一阵阴风吹过,他不免打了下寒战。这时李慕缨走了过来,说道:“冷。”
温叶侧头看她,但见她将右掌摊开掌心中生出了一簇火焰,霎时,笼罩在温叶周身的阴冷感消失了。习惯了她没有起伏的语调,温叶明白她刚才那个字是在问他:“冷吗?”
想到这里,温叶才回到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上。不再过问那与神明圣洁形象相去甚远的神像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那只是太过残破导致的。温叶转过身面朝着李慕缨,问道:“阿缨,你还记得上次在伤兵营里我给你上药时,你是什么感觉吗?”
李慕缨望着他,没有马上回他的话。温叶看着她眼中跳动的火,那好像给她无波的双眼带来了些神采。但那是真的吗?火光,使得温叶回忆起了那个时候她耳边发丝上反射出的水光。很多原因都会让她的耳发湿润,但会不会是不可能的那一种?
温叶也说不清他此时的心情。忐忑?他并没有期待李慕缨会给他想要的答案。早已预料的失望?他已经习惯投注到她身上的希望最后成了无望。所以,最贴切的应该是平静?她是注定要离开他的,给出任何的答复其实都跟他温叶没有什么关系了。温叶的眼角再次瞥向那神像,在神的面前,他最该做的本也是平静。或者,他是否可以祈祷?未被神选中的人,可以得到神的眷顾吗?
李慕缨在他眼中张了嘴,她的声音还没发出时,温叶却感知到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原来他也不是平静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感觉。”
李慕缨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响着,从屋顶倾泻的光下细小的微尘飞舞着,碎裂的银光在它们身上闪烁着,是谁的眼泪吗?
她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的感觉。”
这个答案让温叶心中生出渴求来,他几乎是连思考和呼吸的过程都没有,直接走上去。他拉起李慕缨的左手,道了声“抱歉”后,隔着衣物用另一只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轻轻捏了一下后,极小心地问道:“这样的感觉吗?”
李慕缨看着走近的他的双眸答道:“很像。”
温叶呼出了一口气,而后带着抑制地问道:“那、那个时候,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想把手抽回来。”她说完这句后,停了下再接着说道,“想这样。”
她就在温叶面前,嘴角微微地撇了下去。温叶屏住呼吸,用所有的注意力盯着她的脸,生怕一个响动就惊扰了她,使她恢复往日的样子。除了她扁下的嘴角外,她的鼻孔微微放大,眉毛有些耷拉,双眼的上眼睑有一点点下垂。而最令温叶震惊的是,他竟在暖色的火光下,看到了她眼白里淡淡的粉色。
“你想哭吗?”
李慕缨仍是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哭。”
温叶知道她在疑问,她不知道哭该是什么样的,就和她不知道痛该是什么样的。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对李溪说出“痛,不知道”这句话来。原来是这样的。
温叶向她解释起哭是种什么样的情绪:“你的眼睛会觉得热热的,就像火堆在你身边时的感觉。同时有液体想从那里出来,就像雨水从你身上滑落时的感觉。鼻子还会酸酸的,就像你喝了一大口的醋。有时它还会堵起来,就像丞相他用手捏住了你的鼻子。还有,你的心就是你的胸腔里会觉得被谁揪住了,就像你用手抓紧了衣裳。还有还有······”
他不知道自己的描述是否能让眼前的少女明白这是种什么样的体会,他只能用尽自己所有的语言去告诉她,难过、痛苦、哭泣割开他的身体和心灵时,是怎样流淌出来让旁人得以窥见的。
“是我这样。”
温叶抬起脸来看着她,一滴水珠从她的右眼处溢出滑落,悄无声息地挂在了她的脸颊上。它没有落地,但温叶却听到了带着回响的“嗒——”。
在她二人离开后,躲在暗处的老鼠再次占领这个地方时。从屋顶的破败处一滴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的雨珠落了下来,它滴在了屋中神像的脸上,顺着它的脸颊滑下后,也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温叶带着李慕缨回到了众人中,回到了火堆前,回到了等了些时间的杨晓眼里。她们的一出现,让原本沉浸在暂音叙说的那些妖族故事中的人们停止了欢笑声。连讲述者暂音亦是站了起来,朝李慕缨笑着说道:“阿缨,你回来了啊——”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她推开围在她身边的人向着李慕缨奔来。等到了她身前,她挽住了李慕缨的手臂关切地问道:“阿缨,你怎么了?”
怎么了?杨晓看着她的脸,眉毛、双眼、鼻子、嘴巴。她在难过吗?她的表情那就是在难过,和他杨晓一样的难过。杨晓从地上站了起来,从李慕缨出现的那刻,他就一直盯着她。
“呵呵。”杨晓突然笑了起来,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候,他竟然笑了出来,“呵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实在是太突兀了,在他手下的兵不明白他为何要笑。他们只觉得今晚的杨总兵太过异常,就在他身旁的士兵小小声地唤他:“大、大人。”
杨晓不理他,笑了好一会儿后才停了下来。他凝神对耷拉着嘴角的李慕缨招了招手,说道:“阿缨,过来。”
李慕缨看向温叶,温叶向她示意可以过去后,她才从暂音手臂里抽出手走向杨晓。暂音本要跟着一起过去,却被温叶拦了下来。她看着温叶听他说道:“阿缨没事,你放心。”
暂音听他这么说安心下来,她也很想知道温叶是怎么让李慕缨露出那种表情来的,便顺口问了出来。而温叶只是笑了笑答道:“那不是你们妖和我们人都很寻常的表情吗?”
是很寻常,但放在李慕缨身上那就不寻常了。她暂音来了这里后就从没见李慕缨有过面无表情外别的表情。暂音想再问下去,但温叶的已经将头撇向了李慕缨那边,看样子是不想再回答她了。她觉得无趣索性也看向了李慕缨。
这时李慕缨已经越过给她让出路来的人们,走到杨晓身前停下。杨晓看着她再次笑了出来,同时他的双手握住了李慕缨的双手,在他和李慕缨之间的空中合拢,像是搭起了一座桥梁,紧紧地握住说道:“阿缨,就让我们一起把这座度城中亡魂的庙宇修好吧。”
李慕缨并没有回应他,但就算是这样,杨晓心里塌下去的黑洞也被一层布盖住了。果然,他不是一个人,他不是为满手鲜血歉疚难过的唯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