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生冷,相聆秋却不怕:“生气了?我不是故意迟到。”
孤冷的少年只瞥他一眼,把他推开,说:“并无。”
相聆秋眨眨眼,不大高兴:“那你推开我做什么?上次我回来,你可没推我。”
说是推,实际只是把他扶稳了以防他跌倒,但相聆秋仍很不满。
少年沉默一瞬,木杖点地,转身往屋里走。
他走的速度并不快,右腿不太利索,然而他背影孤拔,走路姿势并不难看,反而显露出几分不符合他这个年岁的冷漠气质,令人感到难以接近。
相聆秋不管这些,他和闻镜生五岁相识,彼时闻镜生也不过七岁,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从没怕过对方的冷气。
他身形一闪,落在闻镜生面前挡住他:“还说你没有生气?那你干嘛让小鸟蹲在山道上那么久?”
闻镜生淡淡道:“与你何事?”
相聆秋眨眼:“难道不是为了等我吗?”
闻镜生:“它自己要出去,与我何事。”
相聆秋忍笑:“是是是。”
“……”
闻镜生一脚踏进木屋,“嘭”地一声关了门。
相聆秋被他拦在门外,腰间的剑嗡鸣一声,似乎有点得意地晃了晃剑穗。
相聆秋瞥了剑一眼,语气里含着明晃晃的威胁:“再幸灾乐祸,我就让你弹琴一年。”
剑顿时不动了。
相聆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门前说朗声说:“我昨日临走前接到长老传讯,让我救几个外宗的弟子,这才耽搁了,并非故意放你鸽子。”
他手指摊开,掌心悬着两枚妖丹:“你看,你惦念过的低级灵兽妖丹,我专门找来杀的,费了我好大力气呢。”
门后传来少年冷如寒泉的声音:“我几时惦念过了?”
相聆秋:“去岁上元节,去蓬莱岛旁观仙器展会,我与你水镜传讯,你隔着水镜看了那异化妖丹做的霜明剑许久,就和我看你所做糖醋鲤鱼一模样的。”
闻镜生:“…………”
相聆秋有些委屈似的抱怨:“那异化灵兽甚是难杀,我不过一个筑基初期修士,免不得要受些内伤,今日甚至无法御剑,坐灵舟才赶得来。”
他说着,还真有点委屈,为了赶路,昨日至今他滴水未进,说不疲惫是假的。
急匆匆赶回来就对上竹马的冷待,还被拒之门外,相聆秋这下是真有些不高兴了。
相聆秋的修为比不得大宗的少年天骄,然而身处小门派,比之他人却算得上一骑绝尘,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他又正是十几岁的叛逆时期,面上还算活泼,但实打实是个小少爷脾气。
然而他毕竟是放了鸽子的一方,并不占理。
他叹了口气,一低头,软乎乎的松鼠用小爪拽着他的衣角,“吱吱”两声,似乎很高兴他的到访。
相聆秋俯下身,轻弹了下小松鼠的脑瓜:“你还笑?我累死累活赶回来……咳!”
他说到一半,突然像被呛到了似的低咳两声,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显出一些羸弱的苍白。
他咳了好几声才止住,气若游丝地叹道:“我这次受的伤实在不轻,不知还得养多久才见好,八个月不见,你主人既然一点不想念我这个竹马,也罢!我这就走——!”
相聆秋故意拖长了声音,果不其然,屋内传来少年冰冷的声音:“进来上药。”
相聆秋霎时止了话音。
他捧起小松鼠,拿脸和小松鼠柔软的皮毛一贴,欢天喜地地进了屋。
屋里,他的竹马面无表情地拎了条还带着水汽打尾巴的鱼,正拿着刀在木板上“砰砰”一通拍。
相聆秋脚步一停:“……”
他觉得那鱼其实是自己。
他盯着那条鱼,突然想起来什么,喜滋滋道:“闻镜生。”
闻镜生抬起头,看他:“嗯?”
相聆秋说:“我们八个月没见了,上次我下山历练回来也是八个月,你当时做了糖醋双面煎肉,松鼠鳜鱼、金蜜荷糕、黄金虾球、腌笃鲜、红油白菇豆腐,红烧大壳蟹、三鲜炒饭……”
他一连报了一串菜名,又补充:“还有冰镇汽水,想来这次也都——”
闻镜生正洗着手,眼都不抬道:“都喂了鸟雀。”
相聆秋:“…………”
他有些不高兴地抿着唇,正要发作,闻镜生已关了水,转身进屏风后拿了药箱:“过来。”
相聆秋一看对方拿的药箱,反倒怂了,磨磨蹭蹭走了几步,不敢靠近闻镜生:“我不。”
闻镜生问:“装都不装了?”
相聆秋摸摸鼻子,向前走了几步。
他动作太磨蹭,闻镜生有些不耐,放下药箱去拉他的手,手指相触,相聆秋被冰得长睫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之前一副自己受了重伤的模样,现在却又十分抗拒:“我吃点你给的灵药就好,不用……”
但他并没能真正缩回去,手腕被一只有力的、修长的手牢牢扣住,用力往前一扯。
闻镜生一手压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搭着:“别动。”
他分明没用多少力气,但相聆秋乖顺地不动了。
良久,闻镜生松开手。
相聆秋悄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没动静,小声嘀咕:“都说了只是一点小内伤。”
“嗯。”闻镜生收回手,冷淡看他:“所以我让你解释,你却拿迟到糊弄我?”
相聆秋:“你就说了两个字,我听不……”
闻镜生沉吟两秒,仿着相聆秋平日里惯爱用的语气,说:“还是说,你我生疏到这点默契也荡然无存了?”
相聆秋手一抖,闭上嘴了。
他这位竹马向来少言寡语,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两句话堵死了他能想的借口。
他干脆假装没听到,向后仰倒,理直气壮霸占了闻镜生的床,卷巴着被子翻了个身:“好困,闻师兄,我虽只有轻伤,却也疲惫不堪,你行行好,万不要赶我去睡大街。”
闻镜生淡淡“嗯”了一声,相聆秋听着他应了自己的话,补充:“我风餐露宿八个月,甚是想念尘世烟火,想来天下第一好的竹马定然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吃食……”
他本是半开玩笑,疲惫却迅速上涌,一句话未说完,慢慢已化作平缓的呼吸。
闻镜生在一旁看着,沉静的眼里慢慢含了一点笑意,木杖点地上前,给他拉平了被角。
许久,屏风被轻轻拉上了。
桌案上烹着茶,白雾氤氲,鼎水沸沸。旁边放了两三个红红绿绿的铁罐子。
闻镜生添了茶叶,手指一顿,还是拿起铁罐。
少年冷白的长指叩了叩杯沿,冰花从他指尖盈出,很快将铁罐牢牢冻住,冒出凉爽的白烟。
小松鼠在桌上跳来跳去:“吱吱!”
闻镜生没理它,他拿起桌上几个青瓷杯盘,转身出了门,接引了一道溪流冲洗。
水声哗啦,闻镜生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他偏了偏头,似乎在和空气对话:“的确没看出来,但是你信他只受了一点内伤?”
他静了一会儿,没什么感情地弯了下嘴角:“养了这么多年,到底生疏了,受了伤还是糊弄我。”
……
相聆秋做了个梦。
这个梦很奇怪,梦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清,连人名、场景都不甚清楚,他却能清楚地明白梦境在讲什么故事。
男主未定姓名,只有个外号,叫龙傲天。
大纲里还有一个“女主”,单字为秋,因雌雄莫辨的惑人美貌和恐怖的实力,人称“血衣琴仙”。
相聆秋顺着梦境看下去,越看越觉得熟悉。
秋虽被故事称为“女主”,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自小被双亲抛弃流落人间,意外被一仙宗长老捡走,自小修炼,几乎未出过宗门,直至十六岁。
后来百年一次的十六洲大宴开,仙者如云,天下风起云涌,无数青年才俊初露头角,意气风发,秋一袭白衣抱琴,身姿轻灵,踏着天池春水而来,身周白纱向后飘舞,行走间竟分毫水色不沾,犹如天上仙。
据说当日秋站在大片露水莲叶间,只轻轻一抬眼,大宴百里花景霎时黯然失色,任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天骄,此时也一片静默,不由自主被其吸引。
“雪衣琴仙”的名号一日间传遍蓬莱十六洲,人人皆说这蓬莱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大宴结束当晚,却有人称看见这位第一美人一身血色从大宗长老们的仙舟出来,笑盈盈抱着琴,衣摆深红,红纱宛如大片鲜血浓稠流淌。
其容颜也并不清冷出尘,反如恶鬼修罗,凛然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话传出去他人自然不信,然而雪衣琴仙自此再无踪迹,若昙花一现,那些惊鸿一瞥过了不到几年就都成了传说,民间又因大多是以口相传,甚少以纸笔记载,逐渐分不清“雪”与“血”,后来就都传成了血衣琴仙。
而那大宗据说是宗主在大宴遭人刺杀身死,大宴后几位镇宗大能也相继陨落仙去,短短几年大势已去,最后落魄到被各宗吞并,又是后话。
作为故事主角,血衣琴仙自然没死,故事也没交代发生了什么,再出现时就是在一小宗门遇见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就是男主。
男主草根出身,无父无母,本该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然而他出生被大宗世家换了仙骨,变成了个无法修炼的废物。
他费尽心思拜进小宗门,但倍受排挤,后来被人诬陷驱逐出宗门,在宗门前愤然发誓:“我命由我不由天,莫欺少年穷!”
血衣琴仙当时乘仙舟路过,百无聊赖地抱琴坐在船沿看乐子,却意外看到这一幕,不知怎的就动了心。
他暗中救了男主,给男主洗脉丹让他能修炼,陪着男主闯秘境过剑招,护他也伴他。
他和男主日久生情,两情相悦,也曾花前月下,浓情蜜意。
后来男主意外重伤,为救男主,这位血衣琴仙又为男主闯大宗,夺仙骨。
杀人容易,仙骨难拿。想完整拿回能让男主完美融合的仙骨,则难如上青天。
血衣琴仙夺骨,用的是燃烧仙魂的禁术。
当日血水横流,琴音潇潇,百里内由他飞散出去的魂火焚烧如灯,漫天飘摇,如同一场逆流向天的火雨。
男主在飞舞的荧焰中抱着他悲痛欲绝,哭天喊地,首尾呼应地再次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
到此,第一卷结束。
相聆秋沉默了,这才第一卷?
他往后看,后面还有三四卷,老长一段故事。
秋陷入沉睡,男主拿回仙骨,修为飙升。
而他以大半仙魂为代价给仙界大宗世家造成的大亏,却令男主一战成名,名声传遍蓬莱十六洲。
男主名声大噪,开始频繁遇见各类男男女女。
升级以外,基本可以概括为:男主泡美女,一顿打情骂俏共赴云雨后,贤者时间怀念秋多么绝色无双,虽然是个男人,却倾国倾城。
男主泡男人,一顿打情骂俏共赴云雨后,贤者时间怀念秋,清冷之人不比他包容,活泼之人不似他高岭之花,妖媚之人比他太落俗,美貌者大多又比他花瓶,没有天骄少年的意气风发。
总结:上天入地,再找不到一个秋这般,能睡能当炉鼎,还能当小弟差使,还白送大把资源,堪称天下第一好用的工具人了。
相聆秋:“…………”
大结局时血衣琴仙醒了,是被即将飞升却死活过不了瓶颈的男主唤醒的。
男主怎么也无法飞升,某天突然得了点化,得知自己还有最后一关没过,这才无法飞升。
这一关正是情关。
男主自觉放不下血衣琴仙,夜里痛哭流涕,醒来到处找替身睡,醉生梦死。
某天他从云雨乡里醒来,贤者时间十分萎靡不振,突然顿悟,飞升面前红颜美人尽是枯骨!
男主当即拔剑,一剑杀了血衣琴仙,痛苦万分中顿悟飞升!
渡劫时眼前还出现血衣琴仙风姿绝代的幻影,对他温柔地说:“我不怪你。”
于是男主心安理得,得道飞升了。
全文完。
相聆秋骤然睁开眼!
最后的那一幕“秋”的幻影,让他看清了整个故事里都模糊不清的秋的脸。
那竟是相聆秋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