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以确定的是,那人是在散骑士风灯死去之后才来到阿莱芙的流浪国度的。
散骑士没见过那人的脸,没听过那人的声音,从未知道过她的存在。
也从未有人告诉过风灯,“你要等她,见到她以后,带她走遍你能企及的所有地方,让她开心起来,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但风灯就是知道自己要做这件事。
但是,怎么做成呢?
她和那个人没有过任何交集,就算见了面,也无法凭借往日的回忆相认。
风灯也不无法确定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无法确认记忆中那数不清的前尘往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就算是真的……
星幔之地的阿萨族,被认为是最接近神、最通晓宇宙和生命的知识的一族人。
据说是来自他们的说法——当一个人完成在尘世间的任务,就会自然而然地死去。
风灯困惑了很久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
在过往的人生中,她好像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任务。有些时候是带着此生无憾的态度死去,有些时候则完全是飞来横祸、死于非命,留下了数不清的遗憾。那些遗憾,她现在全都记得。
那么这一次,自己会不会在所谓的“任务”完成之后死去呢?
这种死亡,会是什么感觉?
(2)
上述问题,在风灯第一次见到黎寐的时候通通消失不见。
它们被另一个更重大也更紧要的问题取代了:
到底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不高兴到这个地步的家伙高兴起来呢?
黎寐是商庚城生人。就像风灯是罗辛族,橘盖是夷则族,黎寐是商庚族。
商庚城和锅炉地离得很近。风灯从小就常去商庚城里玩,长大后进城务工,但她从未见过黎寐。
这女孩看似穿得朴素,一身灰白的上衫下裙,但仔细看,面料上全是朦胧华贵的刺绣纹路。
细细的银色线链从脖颈垂下,隐在领口里,看不见坠了个什么东西。
肯定是宝石珠玉之类的,不然不会这么低调。
她被两个人领着走进风灯打杂的饭店。其中一个是她妈妈,一眼就看得出来,另一个则是看不出和她有什么血缘关系的长辈。
那两人一坐下,她就起身走开,来到喷泉边,伸出手,似乎准备摸一模水面上的银色莲花。
“别碰!”
恰好走过的风灯制止,“那个是西边来的冰链草!很冻手!”
黎寐转过头来。
她看上去太垂头丧气了。
风灯此前还没见过比自己更垂头丧气的人呢。
(3)
“我不是想碰莲花。”她说,“是有只栀鸟站在叶子上玩。我怕它淹死。”
“栀鸟?”
风灯越过黎寐的肩头,好奇地往喷泉池看,
“哪里有?”
“看见你来,被吓飞了。”黎寐叹了口气。
“啊,抱歉。”
话是这样说,风灯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没事。你救了它一命。”
黎寐——那时候风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这样低垂着脑袋,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风灯眼皮一跳。
前尘往事像春季的山风一样猛烈地扑来,如同从记事到现在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只不过,这次涌来的记忆不是风灯的,而是黎寐的。
风灯看见一个红发女孩,又矮又瘦,像朵绒毛花,缀在灰色天空下。
她在朝着湖水看自己的脸,像照镜子一样,所以风灯可以通过她的眼睛看见她自己的映像。
这女孩很少照镜子,但竟学着舞刀弄棒。一个男人,或许是祖父,给她做了一身有金色花朵的连衣裙,另一个男人,或许是父亲,把它扯坏了,丢给她一套铠甲。眼泪模糊,风灯看不见任何事物,然而这女孩很快就擦干眼泪,朝树林里的木头靶子扔了一把投枪……
(4)
风灯对作为战士、修习作战术的经历非常熟悉。不止一个前世,她作为战士而受训,成长,战死沙场。
然而,“自杀”对她而言是非常陌生的一件事。
那是一座很美的湖,被会发光的森林环绕。那晚似乎是有庆典,喜乐的歌声四溢,然而红发女孩毫不犹豫地离开舞伴,穿越人群和树林,跳进湖里。
风灯吓得闭紧眼睛不敢看。
她已经受够了关于死亡的记忆了。
然而,正如在某些噩梦中,我们即使闭上眼,还是会看到那些不愿看的恐怖场景。
回忆并没有到此便停止。
轰鸣的水声,混杂着铺天盖地的扭曲了的惨叫声和哭声,冲击着风灯的耳膜。
是一个女人在哭。
她在重复同样的一个双音节词。撕心裂肺的。隔着湖水,那声音走样了,变得多重、嘈杂和飘忽,十分恐怖。
“林梗!林梗!”
难道是这女孩的名字吗?
是我的名字。
风灯想。
我叫林梗,莱尔达人的女儿,阿莱芙的敌人。
(5)
更恐怖的是,这女孩已经死了,但似乎还能说话。
“罗辛!”
风灯听见,自己附着的这副躯体,现在是被水淹没的尸体,喊叫出来这样的一个词。
其实,并不是尸体在喊叫。
风灯,或者林梗,已经来到半空,俯瞰着湖景,以及围拢在湖边的人群。
被人群围住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
女孩一头淡红长发,被一件精致的红裙子盖住身体,被一个金发女人搂在怀里。金发女人看上去比她年长不了几岁,不足以做她的母亲。但那女人哭得真是凄惨,凄惨到了极致就是另一种恐怖,风灯也不敢再看下去。
正是她所附着的这个灵体,在冲着那个女人哭喊和呼唤,
“罗辛,我在这里!”
罗辛?
等等,罗辛?
自己作为散骑士的那一世,似乎确实见过一个叫“罗辛”的小女孩。金发小姑娘,也在阿莱芙的追随者队伍里。
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但是,不对啊!
罗辛不是一个民族的名字吗?
比如,自己,就是一个罗辛族人。
回想起这一点,风灯忽然清醒过来。
她是罗辛族的女儿风灯,不是林梗。
由混沌到清醒的过程十分难熬,就像被人从意识的湖水打捞,就像用脑袋撞开一片透明的胶带厚膜,就像再次由死亡回到生命。
风灯睁开眼睛。
眼前围着一圈人。
有老厨师、贝甫瑞、今天也跟来打工的橘盖,还有穿白色长袍的中年妇人以及一对衣着华贵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