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手边那份被泡得不成样子的论文,展示在场内的学者和学生面前,也展示给了镜头前所有的人。
“我手中这份看起来比我的衣服还要狼狈的东西,是我今天发表的论文,前几章内容也是我博士毕业论文的一部分。”傅青颂以这句话开了头。
“AI智能的发展速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但我想说,就像今天这场小小的事故一样,AI最大的特点在于它可以为理性思考做补充,却也暴露出相应的短板。在我眼里事关毕业的举足轻重之物,在它看来却只是一堆被污染的纸张,甚至应当被清除。
“在科技发展的洪流中,人类无法也没有必要抗拒AI的快速进步——我知道这个过于鲜明的观点会有人不认同,但是请设想一下,其实不止科技,任何一样新事物的发展都必然会引发挑战边界的问题,但这恰恰就是人类在每一次进步中完成的工作,不是吗?固守边界,是会带来暂时的安全感,却也同时意味着固步自封。
“情感判断是AI的弱项,却是人类的长处。或许今后,连情感也可以被程序堆砌出来,但是底层逻辑不会变,因为那也只是一种‘貌似’,一种基于人类价值观的‘制造’和‘模拟’。
“在机器人试图清除我的演讲稿时,我维护了自己的边界,把我的稿件抢救了下来,我想在今后更多的可能意想不到的事件中,边界也会像这样明晰起来。很显然我的衣服和怀教授的论文集都比较倒霉,没有被明晰到。”
她说到这里,台下很多人都笑了起来。
“要做到前者,这需要更多人的力量,需要生存在当代的每一个人为自己的时代负责,因为这也意味着为自己负责。
“侵犯他人的边界,同样也是必须引发重视的问题。就像我先前所说,AI难以做判断,但人类会清楚地知道什么样的行为是侵犯,比如在明知AI使用海量数据的情况下还利用它来完成署名为个人的作品——这样的做法看上去使作品面面俱到,实际上不过是利用了其他所有人的智慧为自己做嫁衣。这里我想引用康德的一句话。
“人是目的,而非工具。”
傅青颂说完最后一句话,台下有人率先鼓掌,突兀而响亮。
居然是怀青。
“当你把其他人工具化的时候,就意味着你把自己也视为了工具。我很赞同傅博士的观点。”怀青的声音中气十足,即便没有开麦也足以让场内所有人听清。
“谢谢怀教授,也谢谢各位专家和同学的聆听,我的发表结束。”
这次,傅青颂下台后,会场中掌声雷动。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下一个发言人已经上台,坐在她旁边的郑芸则小声对她说:“姐们儿,你这是要火。你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上面干这事。”
她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里的震惊压不住。
傅青颂笑笑,其实她也是坐定后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倒说不上害怕,只是在这么重大的场合做这种事,难免紧张。
她的心跳频率还未平稳,就收到了来自姜远的消息。论坛召开之前,为方便联系,他们就加了好友。
姜远:“陆总刚才看到直播了,但他接下来还有其他事要忙,说让我给您送身衣服过去,您给我个具体定位吧。”
傅青颂很惊愕:“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发表完了,等回酒店换也可以。”
姜远:“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我现在离平大不远,附近就是商圈。现在才刚过中午,回酒店也要晚上吃饭的时候了吧,穿脏的衣服多难受。而且职业装是最好买的,您不用客气。”
傅青颂见他这么坚持,就只说买件衬衫就行。
不过她很纳闷:“你怎么会正好在这附近?‘平陆’离学校很远,你们今天不是也在开会吗?”
姜远噎住:“呃,这个可以等我过去再说,总之先把手头的事解决掉。”
开会期间,“平陆”的车子可以通行。姜远直接把车开到管院楼下,傅青颂收到消息就过去了。
“谢谢,我把钱转你吧。”傅青颂拿到衬衫说。
“没关系,经费充裕。”姜远说道,“借着陆总的光,可算让我装到一回了。”
傅青颂转而问起他不在公司的原因:“你是正好在附近办事吗?”
“唔……其实是陆总说,毕竟我们公司是承办方之一,却好像除了提供资金就没帮上什么忙,他一直挺在意的。”姜远笑着解释道,“但是陆总这阵子确实比较忙,原本他是让我在附近订了套房,打算今天开个线上会议了事,开完会就赶过来的。”
“你们陆总可能对帮忙有点误解,能提供资金就已经是帮上最大的忙了。”傅青颂哭笑不得,“所以他没能赶过来,是会还没开完?他不是上午就去开会了吗,这会一直开到现在,中间都不停的?”
“开完了,但出了点紧急状况,陆总不得不临时赶回公司去处理,就把我留在这边给你们应急。”姜远的语气沉下来,听上去不太妙。
“问题很大吗?”
“嗯……不算小,原本有个谈好的合作一直都挺顺利的,突然就黄了,我总觉得是被人半路撬了,不过陆总已经回去处理了。太多的我也不方便说,傅小姐你不用担心。你不是接下来还有会吗?赶紧回去吧。”
傅青颂能理解,涉及商业机密的事,姜远不能透露太多。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不过她担心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先搞好自己手头的事。
“对了,你跟我上楼一趟。”傅青颂想起什么,带着姜远直奔会议室所在楼层,看见薛楠等人正在茶歇大厅里摆放新到的食品。
“没拆盒的点心还有吗?”傅青颂上前问。方便起见,他们当时订糕点都是订的搭配好的套盒装。
“有的有的。”薛楠指指一旁的桌子,“有两种套盒,学姐你要哪种?”
“那就两种各来一盒吧。”傅青颂拎起两套点心递给姜远,“学校门口点心店订的,我们大学时就很受欢迎的一家店,他应该会喜欢吃。你们最近这么忙,估计也不太顾得上吃饭,拿回去分了填填肚子也好。”
姜远得意一笑:“虽然我吃过午饭了,但我还是要蹭点心吃。”
“你尽管蹭,喜欢吃的话下次我多买点带过去。”
姜远接过点心,忽然反应过来:“……傅小姐,上次给陆总点鱼片粥外卖的人,是你吧。”
傅青颂一怔:“噢,我是给他点过一次外卖。”
姜远意会地应了一声,视线仿佛粘在了傅青颂脸上,迟迟没有移开。
“怎么了?”傅青颂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在凝望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傅小姐,我们以前见过吗?”
傅青颂莫名道:“应该没有吧,我们中间差了好几届,你读大学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平州了,而且我和你们院的人也几乎没有来往。不过我是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悉。”
“你说得对,我是大学才来的平州,我们不可能见过。”姜远自己也很迷惑,“我这个名字挺大众的,也许你是在哪里听到过重名吧。”
傅青颂听他这么说,觉得未免太巧合了,就多问了一句:“你以前没有来过平州吗?我大学前也在平州待了几年。”
但姜远否认了:“没有的,大学开学报到的时候,是我第一次来平州。也许你来我老家旅游过?”
他说出一个外省的名字,可傅青颂也从来没有去过。
这个话题只好没头没尾地结束掉。
“麻烦你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赶紧回公司吧。”傅青颂向姜远道了谢,送走他后就去洗手间换了衣服。
回到会议室,她就给陆尹珩发去消息询问状况。
“谢谢你让姜远过来,衣服我已经换好了,很合身。你那边忙得怎么样了?”
只是直到当天平大的会议结束,傅青颂都没有收到陆尹珩的回应。
累了一天,当晚应酬过后,傅青颂回到酒店就早早睡下。
第二天她起来,看见早上五点多钟陆尹珩发来的消息:“差不多了,今天下午我回学校。”
差不多了是怎么个状况。这个点发信息,也不知道是起得太早,还是又连轴转了一整夜。
怎么会有人这么高精力。傅青颂感慨,人和人的差别有时候比人和猫的差别还大。
而她一连忙碌这么多天,一想到中午还要去见秦程,就仿佛精力提前透支了。
今天上午有人发言超时,连带着整场会议的结束时间都往后延了。
眼看就快到中午十二点了,而秦程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就给她发了消息,说自己到了。
傅青颂在这边等会议结束,再走到学校西门口去,秦程已经在原地等了半个多小时。
傅青颂上了车,看见他神色如常,就一边扣好安全带一边礼貌性地解释:“发言往后拖了。”
“你昨天的发言很精彩。”秦程不吝夸奖道。
“谢谢。”傅青颂很客气,但并不太想多说。
他沿着导航寻找那家她想吃的粤菜馆,中途给自己的助理挂了个电话,像有意当着她的面做安排:“下午我的会推后半小时。”
傅青颂并没有感到太抱歉,因此她也懒得将歉意说出口。
反正是他硬要来等她的,跟她没多大关系。
她隔着车窗打量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发现学校外面的商户已经换了一波又一波,尚且留存下来的老馆子倒是罕见了。
今天中午她说要去吃的这家粤菜馆就是家老馆子,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常常来这里聚餐,价格实惠餐品好吃,美中不足的是店面小,环境也不是很理想,毕竟是大学生经常光顾的餐厅。
不过是秦程非要叫她出来的,傅青颂选择这家空间和氛围都有些局促的小馆子,颇有点泄愤的意味在里面。
果然,秦程停好车以后跟进来,看见傅青颂选择了一个墙角的位置,他却抱着臂弯的西装外套有点无从下手了。塑料椅背看上去油腻腻的,尽管老板每天都会擦拭清理,但长时间的使用也让椅背仿佛被食物的油渍包了浆,看着总有一层刮都刮不掉的暗色。
这也不能怪她,学校门口尽是这样的小餐馆,是他自己说要将就她的时间,跑到西门口来吃午餐的。
傅青颂一面点菜一面头也不抬地建议道:“这么纠结的话,还是把外套放车上吧。”
秦程返回去放好衣服,回来时卷起袖口解释道:“下午还要开会,没时间回去换衣服。”
“大家都有事要忙,辛苦秦总抽时间出来和我吃午饭了。”傅青颂笑眯眯的,话里带刺,将菜单转过去递给他。
她的阴阳怪气显而易见,秦程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和她硬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