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自顾自下车开门。
客厅里现在尽是残羹冷炙,宾客已经全散了,刚才还有些喧闹的环境一下子变得过分安静。
傅蕴芝在楼下书房里,听声音是在跟傅鸢视频。楼上的小书房中也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是赵伯峻和陆尹珩的交谈还在进行。
樊时欢跟在后面进来,见谈话还没有结束,就在楼下沙发上坐下来休息。
傅青颂有些累了,刚才樊时欢对她说的那些话中,也有些信息需要她反应一下,她想一个人待会儿。
现下她对樊时欢说:“你自便,我上楼收拾一下。”
由于今天有许多宾客到场,傅青颂就暂时把自己的房门锁起来了。就在她翻找钥匙的时候,书房内也传出向门口靠近的脚步声和人声。
她还听到周慧卿也在里面,但先走出来的是陆尹珩。
看见她的一刹那,陆尹珩怔了怔,然后反手一拽,很有礼貌地把书房门关上了。
除了他刚过来的时候打了个招呼,他们今晚还没说上过话。
“你们谈完了?”傅青颂问。
“嗯。”他走过来,明知故问,“你呢?刚回来吗?”
“对,樊时欢在楼下等……”
“我知道。”他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他刚才进来说过,你和秦程出去了。”
“所以你才让他出来找我。”傅青颂恍悟,“谢谢。”
她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只是陆尹珩和平时不太一样,他此刻神情有几分紧绷,声音也较平日沉郁得多。
随着他的靠近,傅青颂胸腔中那颗器官跳动频率也在攀升,她由此意识到,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种变化,而她正在紧张。
只有她一个人在紧张吗?
还是他也是呢?
陆尹珩的视线扫过她垂落的长发。
她出门之前,盘发明明是完好的。
傅青颂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料想她的头发大概是有点凌乱了,刚想抬手去顺,陆尹珩便抢先替她完成了这个动作。
“今晚风一定很大。”他指尖拈着一片纤细的柳叶,“冷吗?”
傅青颂下意识攥了下手,经他提醒她才发现,些微泛红的手指已有些僵硬,她竟一直未留意到。
陆尹珩做了一个让她惊讶的举动。他握住她那只手,触感冰冷。
她出门时没有带外套,在风里吹了很久。
“从人行道到东北方向的石桥上,种了很多柳树……”陆尹珩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发尾滑下来,声音随之落得更低,不知在想象些什么。
傅青颂正欲说些什么,二楼书房内再次出现响动,昭示着里面的人就要走出。
说不清是下意识反应还是做贼心虚,傅青颂压下自己房门的把手,然后顺势把陆尹珩往里推去。
等他们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房门已经被关上了,而陆尹珩被直直推到距离门口不远的书桌上,发出一声被撞痛的闷哼。
“……抱歉。”傅青颂说道。
她想解释一下,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间听见赵伯峻踱步到走廊上。她一慌神,正准备先把手松开,却反而被陆尹珩牵着重新带到身前。
距离甚至比刚才更近了。简直可以说是……几乎紧贴。
房间里只留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她能清晰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以及感受到近在咫尺的,陆尹珩的体温。
她嗅到陆尹珩身上淡淡的酒气,和她自己身上的气味交织成一团。
“我知道我应该把这份探索欲咽回去,因为我并没有立场询问你,刚才发生了什么。”陆尹珩说道。
语气掺杂控诉,也带着几分无奈。
傅青颂并没有隐瞒:“只是把该说的都说清。”
“就这样?”
她顿了顿,说不清在想什么:“你希望还有别的吗?”
“我的期望不应该发生在那样一种场景中。”
“那是……”话音未落,他的唇便压了下来。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答案已然浮出水面。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打断她的话,往常被理智压下的情绪仿佛都在酒精的作用下激荡起来。
她的肩膀压到墙壁,“啪”的一声,书桌这边控制壁灯的开关被她按下去,房间内顿时彻底漆黑。
都说人在无法看见时,其他感官会相应变得更灵敏。
傅青颂嗅到他身上松木的味道,很沉稳,混杂有一缕辛辣的气息,但并不过火,而是很好地和温暖的琥珀香调互相调和着。
这是他一直在用的香水。
尽管上一次共进晚餐时火锅的气味浓重,但傅青颂分辨得出,哪种气息来源于他本身。
恍惚中她仿佛回到那个他们一同散着步的夜晚,南方潮湿的水汽经久不散,连迎面吹来的风都附带着无法摆脱的粘稠。
那一刻傅青颂脑海中浮现出的不是今后如何自处,而是第18号十四行诗里的那句“长夏永不凋零”。
以往她认为这种比拟只为形容爱意的永恒,或是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式的容貌赞颂,但现在傅青颂忽然觉得,她一直以来拥有的就是长夏本身。
人与人之间一旦共有某段经历,这段记忆就将以永恒的形式长存于脑海中。
如夏日,感触鲜明而热烈,难以忘怀。
即便多年后再回想,那时共享的情景、共有的对话、柔和的剪影也像夏日附着于皮肤的热浪,是能够在瞬间轻易体会的。
就算今后彼此不在身旁,它也不会随着外物的变幻而消失。
非但并不褪色,反而在四季真实的交替流逝中成为永久驻足的画片,日复一日变得清晰可观。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不会凋零。”
她在唇舌温热的辗转中,脑海中仍能浮现陆尹珩那日站在宿舍楼下同她告别的身影。少年的剪影和眼前的人又渐渐重叠,近在咫尺的触碰却反而变得不真实起来。
然而握在她小臂上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仍提醒着她这一切都在真实发生,真实到她连呼吸都在不间断的交缠中阻滞了。
窗户半开着,夜风席卷整个房间,身体却不再感到寒冷。相反,每一秒都有炽热的冲动顺着脊柱攀升。
她被推到墙边,后背再次压到开关,这次顶灯随之亮起。
直面灯光的傅青颂微微眯起双眼,两人此刻的样子也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对方眼中。
陆尹珩背着光,眼中一片暗色。可傅青颂面对光源的眼睛亮亮的,那是此刻唯一映在他虹膜上的亮点。
他已不惧怕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和她眼神纠缠。他对她的注视、对她的关怀、对她的喜欢、对她的……欲望,全都是清楚、明白的,是光明磊落的,他不怕承认。
如果曾经不是,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是了。
“现在,我应该说抱歉吗?”他忽然冒出一句话。
傅青颂怔了一下:“什么?”
“抱歉,把你的口红弄花了。”
——既然已经如此,还想更肆无忌惮一些。
不等她回应,他的吻再次落下来,比刚才更添几分进攻性。
直到他稍微退开时,傅青颂才喘匀了气,问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要抱歉的只有口红一件事吗?”
陆尹珩手指压在她柔软的唇角,但他们都知道这种擦拭不过是徒劳。
他垂眸道:“那……其他的就等今后一并道歉吧。”
傅青颂后脑勺靠在墙上,抬起手背蹭了下嘴唇。
她很不想在这种时刻提起这件事,但她也没想到突然之间就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陆尹珩,这段时间谢谢你。”她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些晕开的红色,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累,累得几乎要崩溃了。说实话明天回学校后,我想做的第一件事还是睡觉。自从回国以后,我经常在想,人不应该过这种生活,至少我不想这样,也不想让其他人为我这样。”
语气之平缓,宛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正扑灭一场浓烟弥漫的大火。没有人因火势而受伤,只是吸入了烟气,心脏都有些酸痛而已。他想。
“我明白你的意思。”陆尹珩从她手中接过一张纸巾,但并未急着收拾自己,而是依旧低着头,一点点地拭去她唇角和下巴上的痕迹,直至一切如初。
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个决定无关感情。
甚至正是因为太多感情会在看似无谓的细节中消磨掉,所以她才宁愿做个谨慎的人。
她深知贪心是人的本性。一旦身份发生变化,欲求便更多,怨怼是常事,就连好聚好散的下场都算奢求。
但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成为怨侣中的一个吗?
傅青颂直到此刻才发现,不是的。
她只是接受不了和自己配成怨侣的人是陆尹珩。
陆尹珩是怎么想的?她不清楚。她只知道在长时间相隔两地的冒险中,她已预见了自己无法接受的结果。
如果无法杜绝这样的可能性,那就杜绝蕴含着这种可能的源头。
樊时欢在外面找人,陆尹珩正在对着镜子收拾自己,其间似乎有轻声的叹息,但又好像只是风息而已。
“别送了。”收拾好后,他在化妆柜前直起腰来说,“手这么冷,晚上就不要开窗睡觉了。”
傅青颂跟着出去:“我送你到门口。”
其他人都在楼下,发现这两人神情都怪怪的,但没有一个人不自觉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周慧卿今夜留宿,她把人送出门,再回来的时候傅青颂就已经上楼了。
倒是樊时欢在充当司机之余有了底气:“你们俩有问题。”
陆尹珩坐在副驾驶,边系安全带边抬眼看他,甚至懒得出言搭理。
“你不会被傅青颂拒绝了吧?”樊时欢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但是有点奇怪,按理说算是有进展了啊。”
陆尹珩好奇他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侦探特质:“你怎么知道?”
樊时欢不答,只是一味搜歌。
几秒钟后,车开出去了,歌也放出来了,车载音响里以豪放的音量播放着:“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了罪……”
不过他在陆尹珩忍不住犯罪前就把歌切回了摇滚。
犯贱嘛,见好就收很重要。樊时欢愉悦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