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时,她客气地请教小人是否属于华烨残魂,亦或天道化身,但都被一一否认。
趁某回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她瞅准时机发问。
“你可以叫我,”小人正襟危坐,“无名。”
虽说处处敷衍,但修行一途的确有真本事。
无论功法有多晦涩,寥寥几句,便能讲个透彻,强过那些长老太多。
但日渐相处后,她发现一些奇怪之处。
譬如无名让她别吃醡浆果,而她尝了之后还真是自己讨厌的味道,以及宴前选衣时,总能在庄里数百件华服中挑出她最喜欢的那套。
奇怪。
她不认识无名,而无名却一副很熟悉她的样子,知她喜好,避她忌讳,却不言姓名。
也因此,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三年里重复了成百上千次,但无一例外,得到的回答都是——
“想得美。”
“不知道。”
“你猜。”
所以这一回,她也只是顺嘴一提,并不指望,见雨势渐大,怕身体着凉,便裹紧外袍转身——
“明日。”
“明日?”她一愣,立即追问,“为什么是明日?是有什么事么?”
“明日你便知晓。”
小人故作高深道,然后抻了抻懒腰。识海中飘落点点莹光,汇聚成丝,将它牢牢包裹,织成茧团。
都睡了一天了还睡……算了,好歹有进展。
她宽慰自己,快步回房,跳上床,翻来覆去,兴奋到大半夜才睡着。
“咚——咚——咚——”
雄浑钟声在山林间回荡,余音袅袅。
迷迷糊糊中睁眼,窗外恰有数十道光闪过,颜色各异,仿佛百花齐放。
出事了!她立时清醒,翻身下床,抓起干粮往怀里一揣,连滚带爬地赶往主峰的议事厅。
华宗位于群山之间,平日依靠钟声传令。钟鸣一声是召集弟子晨练和晚修,两声代表长老授法,三声则是紧急集会。
上次钟鸣三声还是穆州的阴山坍塌,各大门派联手救难。不过那时她刚醒,连下床都成问题,倒是听说华谏在其中大展身手,得了个“弄月公子”的雅称。
一缕似有若无的乌木沉香追上来,“华烨?”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调整神色,回头露出个温婉的笑,“兄长。”
丹红长袍上下翻飞,一柄白扇悠悠探出,挑起搭在腰间青色螭龙玉玦上的金黄穗子,仿佛信手拨开美人掩面的珠帘。
“还真是你。”华谏上下打量她一番,以扇掩唇,“怎么还是这身衣服?脏兮兮的。”
她低头一瞧,身后衣摆黑乎乎的一片,赫然印出门槛形状,忙拍了拍,“乍听钟声,出门急切,失了礼仪。待我回……”
“不必。”华谏扬扇,绿光之下,黑印尽消,“没想到你还没学会净术,不过身法倒是较之前进步了些。”
说罢,脚下一错,抢先她一个身位。
“多谢兄长。”她颔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侧。
瞧她一会儿,华谏扭过头,直视前方,与她并肩迈入议事厅,嘴唇微动,“无趣。”
她笑笑,与华谏一道拉开座椅坐下。
虽然这只花孔雀总是明里暗里与她较劲,但心肠不坏。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只有他一直提着点心和话本来看她。
待二十一位亲传弟子陆续落座后,议事厅的深处,响起一道清脆的掌声。
嵌在精铁柱上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应声亮起,照亮整个厅堂。
宏伟的穹顶被漆成如血赤色,绘有一杆黑色九曲长枪,枪身倾斜,枪尖对准下方的大叶紫檀木长桌,威压迫人,但十三位老者围桌静坐,不动如山。
破风枪,华宗宗主华重楼的本命契兵。当年华重楼凭这一杆枪开宗立派,后被人绘在宗旗之上,成了一种象征——宗内弟子争相习枪,并以此为荣。
只可惜宗主唯二的亲传弟子,一个嫌枪不够风雅,以扇为器,一个身体孱弱,至今没有契兵。
“诸位。”
长桌尽头,外披黑锦织金长袍的华重楼起身。虽是耄耋之年,但身形挺拔,精神矍铄,犹见当年。
他沉声道:“承州有难。”
几位眼神相接的弟子立刻面容肃然。
“前月,有陨星坠入浮梁,生出一个须弥芥子境。探查中发现正在异变的阵灵。虽成功将其封印,但此境时时汲取天地精华,日趋成熟。若是开启,元气大量涌入,阵灵势必觉醒,引发暴乱。”
她眼神一凛,又迅速敛下。
困于体质,她尚未下山,却也知浮梁乃承州都城,六十万百姓所居,为五州第一城。
若是元气暴乱,山火、地震、洪水……怕是比三年前更凄惨。
“好在阵灵尚存一丝神智。”华重楼接着道,“芥子境本为试炼所造。阵灵允诺,若有弟子顺利通过考验,将以献祭之法传其修为,保一方平安。”
“那要是失败了呢?”坐在长桌左侧首位的黑衣长老高声发问,“屈于阵灵,岂不是让弟子们去送死!”
“雷磐,阵灵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若不是应对无法,怎会出此下策。”华重楼长叹一声,“无风。”
坐在雷磐对侧的季无风起身,径直解开领口束扣,露出胸膛上狰狞交错的爪痕,触目惊心。
“一对五,它只用了一招。再偏一寸,今日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季无风深吸一口气,“若非阵灵瞧不上我这老旧身子,我首当其冲。”
“在位弟子皆为人选,可有谁自愿前去?”华重楼扬声。
四下皆默,皆在考量。
季无风位列十二长老之首,实力仅次于宗主,鬼魅般的身法即便在五州也赫赫有名,可与四人联手也不敌阵灵,只怕正如雷磐所言,是去送死。
但若成功,得到阵灵修为……
赌,还是不赌?
“我。”
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随众人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仿佛三年前刚从阴山意气风发回来似的,华谏笑道:“我愿意去。”
华重楼点头,环视座下弟子,“可还有其他弟子?”
察觉视线在这边停留,她撩起眼皮,正撞上华重楼的眼神,暗流涌动,难以揣测,但有一点能肯定——
那就是华重楼想让她去。
这大概就是无名所言之事。
于是她笑起来,柔声道:“我也愿意去。”
零星的几声笑。
宗主的一儿一女争相去送死?
雷磐的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忍不住要发作,又被华重楼挥手制止,“很好。”
“此事万不可声张,以免引起恐慌。”华重楼平静道,“两位弟子还需一天时间准备,各位长老先行前往浮梁,在芥子境周围布阵,以免阵灵反悔。无风留下养伤,其余弟子协助雷长老处理宗内事务。若无异议,就此解散。”
“是,宗主。”
众人齐声回应,一一俯身告退。
“你想去芥子境?”
一片红闯进视野,太过炫目,她不由被逼退几步,一抬头,是华谏。
“你真想去?”他绷着脸。
“此事紧急,又事关六十万百姓生死,自然该去。”她慢吞吞道,“再者,怎能见兄长独自一人涉险?”
“此事的确重大。”华谏摇头,“但你不能去。”
“为何?”
“我去情有可原,毕竟闯过阴山,实力摆在这,但你去做什么?”华谏压低声音,“你得留下来。要是出了意外,总要有人留下来照顾阿父。”
话虽如此,但华重楼想让华烨去,依华烨的性子,必定不会拒绝。不如……换你留下来?
对上他执拗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改口:“兄长放心,烨儿不会拖后腿的。”
“我不是说这个,”华谏拦在她身前,“我是说……”
“谏儿。”
华重楼站在将散未散的人群后面,朝这边挥了挥手,当众道:“你过来,我有些事同你说。”
“是。”华谏恭敬应下,又传音道,“晚上我再来找你。”不等她回应,小跑着往华重楼那边去了。
略过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径直向藏宝阁行去。
华重楼育有一双儿女,都是名声在外。只不过一个天赋绝顶,盛名远扬,一个天生羸弱,沦为笑柄。
无所谓。华烨对虚名不感兴趣,她便不争这个风头,把心思都花在调理身体上。
不过此路漫漫,当下先去找点保命法子。
沿途下山,结伴的弟子陆续分开,长老们互相作揖拜别,人声淡去,草木在风中摇晃。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无名,便在识海中叫道:“喂喂喂——无名——”
好半天,茧团终于裂开,一指长的小人揉着眼睛,拖着步子跑出来,“吵死了!”
谁让你睡到日头当空还不起?她幸灾乐祸地想,讲了一遍经过,又兴致勃勃道:“诶,无名。你说,阵灵那么厉害,是不是能帮我找回记忆?”
小人放下揉眼睛的手,半晌,没有开口。
难不成无名也不清楚阵灵的事儿?还是说……站着睡着了?她试探道:“无名,你听见……”
“还不清楚你是谁么?”无名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是献给阵灵的祭品。”
寒意窜上脊背,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回首,背后天地茫茫,头顶乌云密布,雾连群峰。
山雨欲来风满楼。
祭品?
视线扫过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古籍,最终停在角落的一册,书脊上书五个白字——《五州杂谈录》。
抽出,翻开一页,泛黄的纸上画着熟悉的地图。
五块棕色碎片分散在一片深蓝里,仿佛落叶在海面漂浮,而其中一块三角碎片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起了褶。
她摊平折痕,划过旁侧注解——钧州都城句章,华宗所在地。
虽然记不得什么,但好在字还是会写的。
划过那行与华烨全然不同的字迹,因常年抚过,有些洇墨,但一横一竖,字里行间,藏不住的杀气。
末页则是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不枉费她仿了两年字帖,但每每看见扉页上的字迹,还是不禁会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再一次,她叹了口气。
有风渗进来,她嗅到绵绵水汽,一抬眼,细雨如纱,覆住整个天窗,时候到了。
放回书籍,走出密室,她绕过门前那棵百年红杉,撑开伞,拾阶而上,穿过岔路口。
为方便静养,华重楼安排她独自住在偏峰的一栋二层小楼,被竹海环绕,内设迷踪阵,时时变化,以防有人擅闯。
但华重楼多虑了。这三年里除了他,唯一的访客就只有华谏。
估摸华谏该到了。她加快脚步,拐过石碑,习惯性走小路穿过竹林。
阵法虽然时时变化,但都是些障眼法,走的次数多了,倒叫她摸出一处不为旁人所知的捷径。
所以她没想过会在半路遇上不省人事的华谏,更没想过他躺在寒潭边,衣衫凌乱,不用凑近也能闻到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
“无名!”她在心中大喊,“快出来!”
和无名一同欣赏完他难得的丑态,她决定少管闲事,正要避开,忽地想起那些送到床前的点心和话本。
……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脚下打个转,她弯腰,倾斜伞面,盖住华谏头脸,卷起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泥水。
“不错。”无名简短评价道。
花孔雀长得的确好看。
睫毛长且密,像清晨缀露的蛛网;雨水落在眉宇和鼻尖,滑过鼻梁,蓄在眼窝里,积成一小滩,被风吹起涟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唇色堪称艳丽。
倒也有臭美的本钱。她感慨一句,拢起华谏大开的衣襟,轻拍他的脸,叫道:“醒一醒!”
“宗主来了!”
“华谏!”
纵使她喊疼嗓子,华谏也不过翻个身,恍若未闻。
雨停了。瞧一眼沉沉夜色,她决定放任华谏在这儿自生自灭,扔下伞,刚走开两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