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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尽欢[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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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时,她客气地请教小人是否属于华烨残魂,亦或天道化身,但都被一一否认。

趁某回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她瞅准时机发问。

“你可以叫我,”小人正襟危坐,“无名。”

虽说处处敷衍,但修行一途的确有真本事。

无论功法有多晦涩,寥寥几句,便能讲个透彻,强过那些长老太多。

但日渐相处后,她发现一些奇怪之处。

譬如无名让她别吃醡浆果,而她尝了之后还真是自己讨厌的味道,以及宴前选衣时,总能在庄里数百件华服中挑出她最喜欢的那套。

奇怪。

她不认识无名,而无名却一副很熟悉她的样子,知她喜好,避她忌讳,却不言姓名。

也因此,这样的对话在过去三年里重复了成百上千次,但无一例外,得到的回答都是——

“想得美。”

“不知道。”

“你猜。”

所以这一回,她也只是顺嘴一提,并不指望,见雨势渐大,怕身体着凉,便裹紧外袍转身——

“明日。”

“明日?”她一愣,立即追问,“为什么是明日?是有什么事么?”

“明日你便知晓。”

小人故作高深道,然后抻了抻懒腰。识海中飘落点点莹光,汇聚成丝,将它牢牢包裹,织成茧团。

都睡了一天了还睡……算了,好歹有进展。

她宽慰自己,快步回房,跳上床,翻来覆去,兴奋到大半夜才睡着。

“咚——咚——咚——”

雄浑钟声在山林间回荡,余音袅袅。

迷迷糊糊中睁眼,窗外恰有数十道光闪过,颜色各异,仿佛百花齐放。

出事了!她立时清醒,翻身下床,抓起干粮往怀里一揣,连滚带爬地赶往主峰的议事厅。

华宗位于群山之间,平日依靠钟声传令。钟鸣一声是召集弟子晨练和晚修,两声代表长老授法,三声则是紧急集会。

上次钟鸣三声还是穆州的阴山坍塌,各大门派联手救难。不过那时她刚醒,连下床都成问题,倒是听说华谏在其中大展身手,得了个“弄月公子”的雅称。

一缕似有若无的乌木沉香追上来,“华烨?”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调整神色,回头露出个温婉的笑,“兄长。”

丹红长袍上下翻飞,一柄白扇悠悠探出,挑起搭在腰间青色螭龙玉玦上的金黄穗子,仿佛信手拨开美人掩面的珠帘。

“还真是你。”华谏上下打量她一番,以扇掩唇,“怎么还是这身衣服?脏兮兮的。”

她低头一瞧,身后衣摆黑乎乎的一片,赫然印出门槛形状,忙拍了拍,“乍听钟声,出门急切,失了礼仪。待我回……”

“不必。”华谏扬扇,绿光之下,黑印尽消,“没想到你还没学会净术,不过身法倒是较之前进步了些。”

说罢,脚下一错,抢先她一个身位。

“多谢兄长。”她颔首,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侧。

瞧她一会儿,华谏扭过头,直视前方,与她并肩迈入议事厅,嘴唇微动,“无趣。”

她笑笑,与华谏一道拉开座椅坐下。

虽然这只花孔雀总是明里暗里与她较劲,但心肠不坏。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只有他一直提着点心和话本来看她。

待二十一位亲传弟子陆续落座后,议事厅的深处,响起一道清脆的掌声。

嵌在精铁柱上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应声亮起,照亮整个厅堂。

宏伟的穹顶被漆成如血赤色,绘有一杆黑色九曲长枪,枪身倾斜,枪尖对准下方的大叶紫檀木长桌,威压迫人,但十三位老者围桌静坐,不动如山。

破风枪,华宗宗主华重楼的本命契兵。当年华重楼凭这一杆枪开宗立派,后被人绘在宗旗之上,成了一种象征——宗内弟子争相习枪,并以此为荣。

只可惜宗主唯二的亲传弟子,一个嫌枪不够风雅,以扇为器,一个身体孱弱,至今没有契兵。

“诸位。”

长桌尽头,外披黑锦织金长袍的华重楼起身。虽是耄耋之年,但身形挺拔,精神矍铄,犹见当年。

他沉声道:“承州有难。”

几位眼神相接的弟子立刻面容肃然。

“前月,有陨星坠入浮梁,生出一个须弥芥子境。探查中发现正在异变的阵灵。虽成功将其封印,但此境时时汲取天地精华,日趋成熟。若是开启,元气大量涌入,阵灵势必觉醒,引发暴乱。”

她眼神一凛,又迅速敛下。

困于体质,她尚未下山,却也知浮梁乃承州都城,六十万百姓所居,为五州第一城。

若是元气暴乱,山火、地震、洪水……怕是比三年前更凄惨。

“好在阵灵尚存一丝神智。”华重楼接着道,“芥子境本为试炼所造。阵灵允诺,若有弟子顺利通过考验,将以献祭之法传其修为,保一方平安。”

“那要是失败了呢?”坐在长桌左侧首位的黑衣长老高声发问,“屈于阵灵,岂不是让弟子们去送死!”

“雷磐,阵灵的实力远在你我之上。若不是应对无法,怎会出此下策。”华重楼长叹一声,“无风。”

坐在雷磐对侧的季无风起身,径直解开领口束扣,露出胸膛上狰狞交错的爪痕,触目惊心。

“一对五,它只用了一招。再偏一寸,今日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季无风深吸一口气,“若非阵灵瞧不上我这老旧身子,我首当其冲。”

“在位弟子皆为人选,可有谁自愿前去?”华重楼扬声。

四下皆默,皆在考量。

季无风位列十二长老之首,实力仅次于宗主,鬼魅般的身法即便在五州也赫赫有名,可与四人联手也不敌阵灵,只怕正如雷磐所言,是去送死。

但若成功,得到阵灵修为……

赌,还是不赌?

“我。”

熟悉的声音打破寂静。

她随众人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仿佛三年前刚从阴山意气风发回来似的,华谏笑道:“我愿意去。”

华重楼点头,环视座下弟子,“可还有其他弟子?”

察觉视线在这边停留,她撩起眼皮,正撞上华重楼的眼神,暗流涌动,难以揣测,但有一点能肯定——

那就是华重楼想让她去。

这大概就是无名所言之事。

于是她笑起来,柔声道:“我也愿意去。”

零星的几声笑。

宗主的一儿一女争相去送死?

雷磐的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忍不住要发作,又被华重楼挥手制止,“很好。”

“此事万不可声张,以免引起恐慌。”华重楼平静道,“两位弟子还需一天时间准备,各位长老先行前往浮梁,在芥子境周围布阵,以免阵灵反悔。无风留下养伤,其余弟子协助雷长老处理宗内事务。若无异议,就此解散。”

“是,宗主。”

众人齐声回应,一一俯身告退。

“你想去芥子境?”

一片红闯进视野,太过炫目,她不由被逼退几步,一抬头,是华谏。

“你真想去?”他绷着脸。

“此事紧急,又事关六十万百姓生死,自然该去。”她慢吞吞道,“再者,怎能见兄长独自一人涉险?”

“此事的确重大。”华谏摇头,“但你不能去。”

“为何?”

“我去情有可原,毕竟闯过阴山,实力摆在这,但你去做什么?”华谏压低声音,“你得留下来。要是出了意外,总要有人留下来照顾阿父。”

话虽如此,但华重楼想让华烨去,依华烨的性子,必定不会拒绝。不如……换你留下来?

对上他执拗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改口:“兄长放心,烨儿不会拖后腿的。”

“我不是说这个,”华谏拦在她身前,“我是说……”

“谏儿。”

华重楼站在将散未散的人群后面,朝这边挥了挥手,当众道:“你过来,我有些事同你说。”

“是。”华谏恭敬应下,又传音道,“晚上我再来找你。”不等她回应,小跑着往华重楼那边去了。

略过一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径直向藏宝阁行去。

华重楼育有一双儿女,都是名声在外。只不过一个天赋绝顶,盛名远扬,一个天生羸弱,沦为笑柄。

无所谓。华烨对虚名不感兴趣,她便不争这个风头,把心思都花在调理身体上。

不过此路漫漫,当下先去找点保命法子。

沿途下山,结伴的弟子陆续分开,长老们互相作揖拜别,人声淡去,草木在风中摇晃。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无名,便在识海中叫道:“喂喂喂——无名——”

好半天,茧团终于裂开,一指长的小人揉着眼睛,拖着步子跑出来,“吵死了!”

谁让你睡到日头当空还不起?她幸灾乐祸地想,讲了一遍经过,又兴致勃勃道:“诶,无名。你说,阵灵那么厉害,是不是能帮我找回记忆?”

小人放下揉眼睛的手,半晌,没有开口。

难不成无名也不清楚阵灵的事儿?还是说……站着睡着了?她试探道:“无名,你听见……”

“还不清楚你是谁么?”无名短促地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你是献给阵灵的祭品。”

寒意窜上脊背,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回首,背后天地茫茫,头顶乌云密布,雾连群峰。

山雨欲来风满楼。

祭品?

视线扫过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古籍,最终停在角落的一册,书脊上书五个白字——《五州杂谈录》。

抽出,翻开一页,泛黄的纸上画着熟悉的地图。

五块棕色碎片分散在一片深蓝里,仿佛落叶在海面漂浮,而其中一块三角碎片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起了褶。

她摊平折痕,划过旁侧注解——钧州都城句章,华宗所在地。

虽然记不得什么,但好在字还是会写的。

划过那行与华烨全然不同的字迹,因常年抚过,有些洇墨,但一横一竖,字里行间,藏不住的杀气。

末页则是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不枉费她仿了两年字帖,但每每看见扉页上的字迹,还是不禁会想,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不是什么好人。

再一次,她叹了口气。

有风渗进来,她嗅到绵绵水汽,一抬眼,细雨如纱,覆住整个天窗,时候到了。

放回书籍,走出密室,她绕过门前那棵百年红杉,撑开伞,拾阶而上,穿过岔路口。

为方便静养,华重楼安排她独自住在偏峰的一栋二层小楼,被竹海环绕,内设迷踪阵,时时变化,以防有人擅闯。

但华重楼多虑了。这三年里除了他,唯一的访客就只有华谏。

估摸华谏该到了。她加快脚步,拐过石碑,习惯性走小路穿过竹林。

阵法虽然时时变化,但都是些障眼法,走的次数多了,倒叫她摸出一处不为旁人所知的捷径。

所以她没想过会在半路遇上不省人事的华谏,更没想过他躺在寒潭边,衣衫凌乱,不用凑近也能闻到浓郁的酒气和脂粉香。

“无名!”她在心中大喊,“快出来!”

和无名一同欣赏完他难得的丑态,她决定少管闲事,正要避开,忽地想起那些送到床前的点心和话本。

……真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脚下打个转,她弯腰,倾斜伞面,盖住华谏头脸,卷起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泥水。

“不错。”无名简短评价道。

花孔雀长得的确好看。

睫毛长且密,像清晨缀露的蛛网;雨水落在眉宇和鼻尖,滑过鼻梁,蓄在眼窝里,积成一小滩,被风吹起涟漪。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唇色堪称艳丽。

倒也有臭美的本钱。她感慨一句,拢起华谏大开的衣襟,轻拍他的脸,叫道:“醒一醒!”

“宗主来了!”

“华谏!”

纵使她喊疼嗓子,华谏也不过翻个身,恍若未闻。

雨停了。瞧一眼沉沉夜色,她决定放任华谏在这儿自生自灭,扔下伞,刚走开两步,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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