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生的底色就是悲哀,而岁月则是疤痕结痂后落下的最锋利一刀。
日暮西沉,斜阳晚照。祝向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经脉间游走的寒意似淬了毒的冰刃,一寸寸剜进骨髓。
分明还是盛夏时节,她却觉得连呼出的气息都凝成了霜。
脚下礁石凹了一小块下去,先前落下的海浪汇集在坑洞中,聚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祝向云略显苍白的容颜。
恍惚间,她忆起在万梅山庄的日子,老管家话语絮絮,和她说着西门吹雪的旧事。
“庄主幼时……”老管家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也曾为了一人,努力习剑……”
亭中翻动棋谱的声音骤然一滞,祝向云没有回头,继续听着老管家诉说着西门吹雪的童年,苍老的声音翻过重重山峦,拔开层层迷雾,好似让她看见了那位年幼的剑神。
只不过有那么瞬间,她恍惚瞧见青石桌面投下一道凝住的影子。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万梅山庄下了一场雨,让远山起了雾,将他素来冷清的眉眼也染得朦胧,哪怕他凝住目光也看不清手上的棋谱。
山间飘来几两风,让她模糊了屋檐上滴落的雨滴,只怪那阵风太过柔和,忘了像西门吹雪这样的人,也有日子过得并不好的时候,偏生她净捡一些要命的混账话。
她后知后觉,那日的雨每一滴都是思念发抖的声音,贫瘠的土壤生长出爱意之外的枝干,却没有合适的园丁教他怎么修剪。
灵魂背着过往的墓碑,西门吹雪写前路又怎么坦然前行。
海风卷着咸腥的水汽,扑在面颊上。
“我认输……”思绪几经周转,祝向云低头轻声呢喃。
这局棋她甘愿认输。
友谊这篇文章,应当是路漫同相依身。
这个消息瞒不住西门吹雪,但不能是现在告知他,且让她也做一回自私的人。
没多时,三丈外的海滩上飘来一艘小船,船上的船夫早就没了生息。
陆小凤一脸沉重地返回,摇头叹气:“没有一个活口,全是一击致命。”边说边将视线投向祝向云,眼中的关切不言而喻。
每个人都在担忧她,但祝向云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人敢贸然上前,生怕惊扰到她。
“不会觉得不甘心吗?”一双黑色的皂靴猝不及防闯入祝向云的视线,听语气还真是难为他说得一本正经。
玉罗刹不知为何突然折返回来,他正微微垂首看她,目光中带着轻佻的笑。
原来,骨头这样硬的年轻人,也有自己的软肋。
还真是让人讽刺。
祝向云终于舍得抬头,手中多出一本书籍,上书赫然印着几个大字:蛊神宝卷。
显然,那就是这次蝙蝠岛聚会的真正目的。
上卷在她手里,下卷在原随云手上。
她定定地瞧着玉罗刹,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假脸,几乎能让人笑出声来的假脸,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假脸,让祝向云更加不甘心。
可眼下没有只有这个办法,不甘心也没辙。
“没辙啊,我又打不过你……”
玉罗刹愕然一愣,旋即失笑。
“你的理由真烂。”
“不烂不行啊,这世道会吃人,我总得想个法子活下去。”说实在点,她是真心讨厌这里,讨厌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只消一眼,一股火气便由肺腑滋生出来,最后恰在喉间,不上不下,十分憋屈。
海浪盖过微风般的叹息。
玉罗刹说道:“有意思的年轻人,千万别轻易死了。”
他取走了祝向云手里的《蛊神宝卷》,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狂吼的海浪中。
在玉罗刹离去后,祝向云当即呕出一滩血水,鲜血滴落在水洼中,片刻间就覆盖了整片洼地。
“你莫不是疯了不成!”温约红点穴的手都在抖,“想要他死,法子多得是,大不了你还有我这个师父,你只需要说一声,我岂会不帮你?”
他本就不是一个好人,老字号出来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祝向云抹去唇边的血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不急,弄死他之前还要处理好眼前的麻烦。”
说完,她就把目光投向原随云,面容一片平静,言辞间颇具挑衅之色。
“怎么,原公子这是演戏演上瘾了?”
原随云还未来得及开口,脸上的微笑忽陡然僵在脸上,变故也发生在这个时候。
一道身影猛地朝他扑过来,原随云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电光火石间,祝向云已闪身拦下了金灵芝,却不料被原随云扣住了手腕,两人的身影就这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坠进了惊涛骇浪,顷刻间就没入了漆黑的海面。
“祝向云——”朱淮序的呼喊声撕裂了翻滚的巨浪,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凿穿了众人的耳膜。
楚留香指节发白,死死捏住扇柄,他只觉十分可怖,罕见地带了几分薄怒与狼狈,海浪拍在礁石上,净是半点影子都未瞧见……
就在楚留香伤神之际,悬崖下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几位,能别急着哭坟,先救人成吗?”
卡在石缝中的匕首摇摇欲坠,祝向云只觉得自己的手臂酸痛得吓人,若没人发现她和原随云,她真就得和原随云一同去阎罗殿报道了。
被救上来后,祝向云整个人恍若离开水域的鱼,最开始是心慌耳鸣,再后来竟连呼吸都显得十分艰难,眼底也透露出深深的疲倦。
“祝向云,你简直就是我的地狱——”朱淮序见她现下并无大碍,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言语间虽有斥责之意,语气里却藏着微不可察哽咽,那份后怕一直萦绕在他心头,久经不散。
祝向云脸色泛白,却在听到他的话时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真可够抬举我的……”
见她还笑得出来,朱淮序简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藏在袖袍下的手忍不住发抖,泪水还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他却转过身去,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任由泪水淌过脸颊。
只差一点,他就再也见不到祝向云了。
没了她,谁又能理解他呢?
在这孤独的人世,他总得为自己找点活下去的念头。
凛冽的海风席卷过这片土地上,没人能听到灵魂求救的呼喊,那片早已枯涸的土地,好不容易遇到了属于自己的雨季,怎么会甘愿忍受苦寒?
“你为什么要救我?”听得祝向云安然无虞的声音,原随云忽然开口,某一瞬间,他竟觉得自己不能视物的眼睛,好似看到了些许光亮。
祝向云靠着温约红,右臂上的袖子往上挽了几圈,露出一小截手腕,如今这腕上正扎着几根银针,用于稳住她体内的蛊虫。
苗疆新研制的蛊虫,母蛊死了,子蛊只会更加活跃,甚至随时有可能杀了宿主。
这才是温约红生气的原因。
祝向云抬眼看向原随云,问:“听说过人死债消吗?”
见原随云不搭话,她继续说道,“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说法,一个恶人死了,他留在世上的只有美名,那他做的恶,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便做不得数吗?世上没这么便宜的事。”
因着心中憋着怒气,她随意抓住身旁一个人的手腕,借力起身,不疾不徐地说道:“你死了,世人只会记得你是无争山庄的少主,那些因你而死,因你坠入地狱的人却无处申冤,因为你有一位家世了不得的父亲。”又顿了一瞬,目光直直落在海面,“若你真的死了,那就没意思了。”
话语极其凉薄,倒和她的为人十分不相称。
原随云大笑了几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挂在眼角,活似一个疯魔之人,状似感慨之意:“可惜你遇到的不是我。”
祝向云斜了他一眼:“不可惜,若我第一个遇到的是你,我会先杀了你,然后找根绳子上吊。”
在她说完这厢话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腕一紧,她微微侧目,才发现抓住她的正是花满楼,只能依稀瞧见他抿成一条缝隙的唇,似乎不太赞成她的话。
她挑了挑眉,这一幕恰好被朱淮序撞见,很快又移开眼去,没眼看这三个字都快写在脸上了。
原随云怔愣了一下,有些不解:“为什么?”
祝向云循声望去,随意扯了一个借口:“我有洁癖,接受不了手上染血。”
“就如此?”
“就如此。”
原随云再次大笑:“有意思。”
30.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座海岛被墨一样的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瞧不见一丝亮光,让人一时难以辨清方向。
海风狂猎,空气又湿又重,像一块巨石压在人的胸口。
祝向云寻了个由头,独自一人来到了海岸边,看着翻涌的海浪,她无端生出一丝烦躁,她少有这么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但她也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若脱离自我太久,情绪起伏便会不稳。
这是她身体在向她发出求救信号。
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她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抹杀在这个世界上,那张熟悉的面庞再也看不出一丝和她有关的影子,连吃饭和走路的习惯也经历了一场彻底洗礼,她不再是她熟悉的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原本不存在的人。
当计划定下的那刻,她没有分毫犹豫,甚至没有生出半点后悔的想法,为何到了今日她开始后悔起当时的决定?
她清楚自己的脸是用了一种不常见的易容手法,就算有人想扒了她的脸皮,露出来的也只有她自己的血肉。
等回到岸上,世上再也不会有活着的云峥,但祝向云还是祝向云,可她还能是她吗?
那些习惯还能改过来吗?
要找回过去的自己,这里有谁能帮助她呢?
她回头,在跳动的火焰里,视线落一个又一个人的脸上,很快她收回了视线。
没有人,这里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的过去,就连她和朱淮序相熟,也仅仅是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时代,有着相同的思想和灵魂。
他们是格格不入的外来者,所以在这陌生的时代下意识把对方当做唯一的伙伴,也只能是伙伴。
没有人了解过去的她。
若是真能回去,她的父母会不会对她的改变感到奇怪,她的朋友还能认出她吗?
她不知道,这些问题没人能回答。
人一旦脱离了队伍,越是在安静的环境下,就越会陷入胡思乱想的世界,无法自拔,甚至可能会更加痛苦。
那种虚无的痛苦更为致命。
不多时,她感觉身上一暖,余光一瞥,是一件红色的披风,来的人是朱淮序,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水囊。
“喝点,暖暖身。”
祝向云接过水囊,打开后率先飘出来的是刺鼻的酒味,在这座孤岛上,能有解渴的东西已经是很难得了,更何况还是酒。
她只犹豫了一瞬,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口腔,率先给出反应的是颤栗的舌尖,接着是麦芽发酵后的焦苦瞬间蔓延开来,混着刺骨的海风,热意渐渐从心口处向四肢流窜。
“心情不好?”朱淮序委婉地问了一句。
祝向云又押了一口酒,没有回答他的问起,反而说起了自己的过去,断断续续,没有重点:“五岁那年,我运气不好,和院里朋友玩捉迷藏的时候,在巷子口撞见了一个杀人犯,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ICU了……”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父母哭红的双眼,花白的双鬓,还有医生眼里的不可置信,好似我去了什么很远的地方。”
“我是家里的独苗,但我爸妈不是。
醒来那天,病房里来了好多人,有院里的朋友,学校的老师,甚至还有胡同口的警察叔叔。
他们围在我的病床前,眼里的情绪让我觉得十分陌生。
八岁那年,我又一次进了医院。
我记得那是大年三十,我正和父母看着春节联欢晚会,等我醒来的时候胸口处已经多了一条长长的缝隙。
我父母的腰也在那年不自觉弯了下去,他们的眼角多了好几道皱纹,向来疼爱我的爷爷奶奶也像是一夜间苍老了许多。”
漆黑的夜里,祝向云缩在一角,四周除了海浪翻滚的声音,似乎只有她哽咽的声音,她急于抓住些什么,企图向世界证明,她还是她,她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她抬起头,擦去眼角汹涌的泪水,笑得十分勉强:“十岁那年,我和朋友路过胡同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