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鸟啼啁啾。
等璃音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她昨日新迎进门的夫君已经去给阿爹阿娘献完茶,覆着面具,轻手轻脚地推门回来了。
刚起床的少女看上去呆呆懵懵的,所有的反应都慢着半拍,见男人走近,瞳孔也没个焦点,根本还没瞧清来人是谁,就煞有介事一点头,来了句:“你好。”
是她少见的不大伶俐的样子。
摇光看着新鲜,不由得轻笑一声。
端着水盆进来的秋莺见状也笑:“小姐又在犯‘起床呆’了。”
说罢,利索地拿过帕子,在温水里浸了,绞得半干,便毫不客气地往璃音脸上一拍。
“唔!”少女一把揭开脸上的帕子,眼里已是溢满了嗔动的神采,“秋莺!你要闷死我!”
“小姐醒了。”秋莺熟练地重又递过一方浸好的帕子,笑道:“快起来吧,婢子给你梳妆。”
璃音这时已是醒透了,擦了脸,脚刚坠下床沿,竟就察觉到有人开始轻柔地为自己提袜穿鞋。
秋莺刚接了帕子过去,所以榻下正伺候她穿鞋的这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面上悄悄红了一点,不大好意思和新郎对视,忙故作忙碌地扭头看一眼更漏,这一看,倒真有些惊了。
“都这个时辰了!”转头急向秋莺道:“你怎么不早些把我叫醒。”
哪有新婚第一日就赖床的!
秋莺道:“是姑爷看小姐睡得好,不让婢子打扰,说是让小姐多睡一会。”
说着,向璃音递去一个幽幽的眼神。
她都没好意思提,小姐昨夜睡得跟死猪似的,就是十个自己围着喊都喊不醒,谁家洞房之夜是这样过的。
那略带责怨的小眼神,真真是无声胜有声。
璃音干咳一声,心虚地调转开了视线。
她很清楚自己喝了酒是个什么德行,别人酒量差些的是一杯倒,她却是半杯倒,所以昨夜那半杯酒,是她故意去偷来喝的。秋莺应该也看出来了。
看看鞋子穿好了,忙站起身,先在心里来回默念了几遍“相敬如宾”,才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还折膝在地、矮她半身的男人的肩,十分客气地道:“有……有劳。”
她本是想说“有劳夫君”的,但“夫君”两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愣是没好意思出口。
本还打算拱个手,作个揖,将“相敬如宾”执行个彻底,奈何男人尚未起身,不大适合对他行这两个动作,于是只好作罢。
这便宜夫君虽说是自己选的,但毕竟没有感情基础,说到底,两人根本不熟!突然一下子就要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起来,对于自小一个人呆惯了的独生小姑娘而言,这一开始的局促实在是在所难免。
秋莺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但好在,璃音这番相敬如宾的努力,已让那位新姑爷十足得宾至如归,进入角色进入得十分顺畅。
只见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长身长腿,一开口,嗓音清净,自若含笑:“应该的,娘子满意就好。”
嚯,一声娘子喊得如此顺溜。
璃音佩服地向他望去一眼。
起身站定,男人便姿态闲懒地顺手一拍衣摆,拍平了方才屈膝跪出的几道褶皱。
总之,浑身上下瞧不出一点不自在。
屋子里先前弥漫起来的淡淡尴尬,也随他这份自在云散。
秋莺心里暗松一口气:幸好幸好,小姐在这方面压根还没开窍,有些呆气,幸好姑爷看来是个会来事的。
正穿戴着衣饰,秋莺忽拿过一个精致的银质项圈道:“小姐,这长命锁还戴回来么?”
璃音见了那银锁,面有微怔,半晌,垂了眼淡声道:“不戴了。”
那是她刚出生不久的时候,阿爹为她去庙里精心打制的一副长命锁。
这银锁她从小便戴着,一日都不曾离身,直到昨日昏礼,说不符合穿着仪制,才取了下来。
其实她自小就气血旺盛,精神头足,体魄都比一般孩子强健些,别家小孩多灾多病的年纪,她一顿两碗饭,徒手能劈砖,根本用不上这种驱病防灾的东西。
但阿爹看别家孩子有,就说他的宝贝女儿也要有,欢欢喜喜去庙里打了回来,献宝似的给她戴上。
可这样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阿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变了呢?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也越来越能感觉到阿爹一日日渐长的焦虑,阿娘也自府中出过那件事起,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了。
不想再回忆这些,璃音抬眸,轻声笑道:“秋莺,你把它收起来吧,以后都不戴了。”
“好,不戴了。”
秋莺最知道璃音哪种笑是在想哭的时候笑的,忙用绢帕将银锁盖了,收去了妆奁最底层,将她按去妆镜前坐好,俯身过去,小声咬起了耳朵:“今天给小姐画个婢子最拿手的妆,保准小姐一会一回头,就把姑爷迷得神魂颠倒。”
璃音被逗得脸又红了起来,这才想起初醒睁眼时,似乎看见男人正从外面回来,便一面由着秋莺给她梳头,一面也尽量从容地问起他话来:“夫君,早上去给阿爹阿娘请过安了?”
有了对方先前那一句入戏十足的“娘子”,她这一声夫君再要出口,便就顺畅多了。
“嗯。”只有一个字的回应,语调懒散,却并不敷衍,还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从镜子里,璃音可以看见男人闲闲懒懒地抱了胳膊,靠了床柱站着,没骨头一样,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碎光,好像在定定看着秋莺为她梳妆盘发的手法。
他对女子的妆发很有兴趣?
“抱歉,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璃音仍是透过镜子,好奇地看他,“阿爹阿娘都和你说什么了,没为难你吧?”
诱他同谋,做下了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事,自然便该事事与他共同应对,不料那半杯酒的后劲比往日大了许多,竟叫自己一觉睡过了头,丢下他一个人去应付这些事。
“没有。”摇光略带戏谑的目光也透过镜子,看向了镜中的少女,“阿爹说你看着乖巧,实则性子犟,怪点子多,脾气还大,会打人的,要我往后多多包涵。”
璃音听得一口气噎住。
真是亲爹!
男人眼底的笑意映入镜中,清晰可见:“阿娘没说什么,只问了昨晚睡得怎样。”
璃音一下子紧张起来:“那你……你是怎么说的?”
若说前月在树林子里捉奸那倒霉未婚夫时,对男女之事还不甚懂,经过婚前一番图文并茂的教导,璃音这时已是大懂特懂了。
他们关心的才不是她睡得好不好呢。
所以这问题看似温和,实则才是生死攸关,她昨夜耍小聪明躲了洞房,可万万不能让爹娘发觉。
幸而她挑同谋的眼光不错,男人知道什么话不该说:“我只说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璃音不由得将视线从镜子中挪开,不再隔着镜子看他,而是直接回头望了他一眼。
脑中回想起那日在树林中,秋莺赶到时,他不动声色踹向正牌慕公子的那一脚,那样果决,那样无情,那样潇洒,真是透露着男子朗朗风华的美好,踹得她也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当然,心神在如此诡异之处的一点点激荡,就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可男人见她在看他,眼底那些碎光便像洒在湖面上的光斑,粼粼地漾了起来,俄顷,一道男声自面具下轻轻飘了出来:“很漂亮。”
璃音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忙微红着脸收回了视线,回头对镜坐好:“谁问你这个了。”
秋莺却自豪地很:“姑爷好福气,我家小姐打小就长得好,这相貌,就说那天上的仙子,我看也未必有几个能比得过,姑爷,您说是不是?”
说着勾起璃音的下巴,看着那一张被自己涂抹得匀停俏丽的脸蛋,万分得意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偷偷用口型兴奋地冲她“喊”着:我之前说什么来着,神魂颠倒!
璃音:“……”你其实可以直接夸赞自己的上妆手艺的,大可不必如此委婉。
谁知身后倚柱站着的男人也在言简意赅、又从善如流地附和着:“是。”
“……”
若说这男人是在花言巧语,偏他只说了一个字,可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又很难说他不是在花言巧语。
这是他哄人的手段?
“哎呀!”秋莺忽然惊呼一声,望着璃音的脸道:“小姐,婢子是不是把胭脂给你抹得厚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璃音一把捏上秋莺这坏姑娘的脸蛋,龇着牙,凶狠道:“取笑我可要小心些,没听我阿爹说么,我可是会打人的。”
“这还消得老爷说,小姐的威名,府中谁不知道。”秋莺却半点不怕,笑嘻嘻地冲璃音眨眼,“不过小姐今日还是省着点力气,留着等晚上好好对付姑爷吧。”
“秋莺!”
“啊,梳妆好了,婢子先退下了。”
说罢,泥鳅一样,熟练地挣脱璃音的魔爪,笑着一溜烟跑了。
璃音自小没有姐妹,秋莺又和她年纪相仿,所以两人平日里相处起来,就像是一对互掐互损的亲姐妹。
想到屋里被揶揄的还有一个人,璃音赧然回身,看着他道:“她嘴里没一句正经,你别理她说的。”
摇光轻笑着应声:“好。”
至少这个便宜夫君还算听话。
啊,不对!
璃音转念一想,方才他和秋莺一唱一和,看着没说几个字,实则也没少臊她,什么比仙子还漂亮,仔细想想,竟就是他先起的话头!
但经他俩这么一番闹腾,自己看到长命锁后就低落下去的情绪,也算是彻底又被抛了上来。
心情好了,人自然也大度,于是璃音决定不和他计较这一次。
“你……”
“啊——”
璃音正欲好好和自己的便宜夫君聊上两句,门外突然响起了秋莺足以气吞山河的一声尖叫。
璃音心中一跳,起身就往门外奔:“秋莺?”
只听砰的一声,是秋莺用背抵住了房门,不让她打开。
“小姐,别出来!”
璃音被她这严肃的口吻吓到,但她不是个莽人,秋莺不让她出去,就必有她的理由,于是只把步子停在门前,急声问道:“秋莺,我不出去,你快告诉我外面怎么了?你没事吧?”
摇光见状也收了懒散,放出神识感应过后,直起身子,迈步去了璃音身后,静静站着。
而门外的秋莺,看着院中闷头死在水缸里的男尸,用后背紧紧抵着房门,满脸惨白,哆嗦着嘴唇道:“倩夫人……是倩夫人又回来要她的孩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