侞卿一夜好眠,醒来之后顿时神清气爽,就连明露端来的药膳竟也不费吹灰之力一饮而尽。她瞄了眼身旁空荡的床榻,不带一丝褶皱的被褥显然没有躺过的痕迹。
侞卿问道:“大人昨夜没有回来?”
“说是怕惊扰姨娘休息,就歇在主院了。”明露如实相告。
他嫌别扭就说别扭,扯出个惊不惊扰算哪门子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么记挂着她呢。
侞卿恹恹摆摆手,明露便也没再多问端着汤碗就退了下去。待至屋内仅剩她一人时,藏于屏风之内的桃心才泄了口气走了出来。
侞卿盯着桃心那身夜行衣,无奈轻摇了摇头:“你这毛里毛躁的,迟早要露出马脚。”
“奴婢这不是着急向您汇报嘛,谁知那明露天天起的比鸡还早,不到四更天就在小厨房里忙来忙去,您说她是不是真的打算把李郎中的药膳全部学会啊。”
“那你出去打探消息,你就探出来个这个?”
“那倒不是,我只是又撞见西市的钱掌柜一早就来到府上,说是要盘什么庄子。那钱掌柜瞧着身形魁梧,可声细如蝇,再剩余的奴婢一句也没听清。”
“是你没听清,还是人家只故意让你听前一句。”侞卿一语道破,桃心面颊绯红,瞧见那架势,她也没再多问。
只这一样便足以。
“还不快去把这身行头换了,回屋也好生休息会儿。”
“哦。”桃心乖巧应了一声,但走了两步又猛然折回身,认真发问道:“您说沈万安当真能那么好心收留那群孩童吗?”
桃心至今都想不通,为何侞卿放着秦满梨那样的英勇女眷不用,偏生要指望着那罗刹生善心。而且才不过半日,那罗刹就当真要寻庄子安置这群孩童,心思转变如此之快,她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不免又劝道:“那沈万安绝非良善,您就当真信得过他不会像那群人一样迫害他们?”
侞卿一笑,有些笃定地点了点头:“他不会。”
“哈?您怎如此肯定……沈家向来不养无用之人,而那群孩童多半体弱多病,能为他所用什么,到时候还不是像弃之敝履般说扔弃就扔弃。若是从未被善待过也就罢了,可一旦有了幻想再一下戳破,只怕是……”桃心一停顿,脸上顿时多了三分悲戚,仿若她所争取的绝不仅仅于庙间孩童的安危,还有她自己的。
“您既已知那秦满梨的所有底细,若将孩童交由她处理岂不是更为妥当?”
侞卿不是没想过,但秦满梨明面上的身份毕竟只是将军府上的姨娘,就算她日后侥幸逃脱离府,只要许均泽一日不除她便一日有所顾虑,终究难以护住这群孩子。
而沈家不养无用之人,沈万安绝非良善之人,但这些也不足以否定他肯为他们保三顿温粥,寻一处庇所的可能。
“沈万安幼时家贫,苟全性命存活的滋味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身居高位家缠万贯,陡施三两碎银晃如洒水,却可慰藉幼时不安以慰亡母之灵,又何尝不是一桩合算的买卖。再说将幼童安置于那城外庄子,他个罗刹黑心名号早已如雷贯耳,外人又如何将他与那满庄子的幼童相联系到一处,你说他又有什么后顾之忧?
至于他日后会不会同那些官员般对这些孩童下毒手,从目前来看此事毫无动机,何况如若真有那一日,我们如今也寻不到再合适的人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暂且将这个冬日度过去。”
见侞卿如此分析,桃心只得作罢快步走了出去。
待四周彻底静谧,侞卿才微微抬头,轻吐了口浊气。
这群孩童本就是计划之外的事,虽说心有恻隐,但在大计之前,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
*
京都的第一场大雪与去岁相比约迟了半月,但一连数日屋外都是一片茫茫雾霭,压得那几棵青松也失了颜色,哀哀埋于雪中缩了筋骨。
“冷死了,冷死了,这雪真是下个没完没了。”
桃姜一掀开门帘,手中的茶盏顿浮起了一层薄霜,桃心将茶接过,抖了抖她身上的雪。
“姐姐这才出去片刻竟就成了雪人。”
桃姜哈了两口气,揉搓着发红的掌心:“可不是呢,我这才送盏茶的功夫就成这模样了,眼下雪不肯停,天又冷得狠,各家的碳火早已紧俏,好在明露姐姐早有先见之明,按照往年的分量又多备了三成,我们总算能过个暖冬了。就是可怜姨娘和大人,虽日日熏暖着,时不时还是旧疾发作,也不知那薛郎中见了如此大雪能不能早些回来。”
“那薛郎中如今怕是还在南川境内,哪知京都会下这么大的雪。”坐在一角的明露闻言也出了声,她手握一把鸾剪还在飞舞剪着什么。
桃姜凑前一步:“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桃心转过身,抢答道:“自然是剪窗花喽,明日便是除夕夜,这屋内总归也要热闹一些。”
两人说话的光景,明露已然停了下来,纤细的双手一抖,扑簌簌的红绫而落,一副梅景踏雪图便在她手中活灵活现。
“真是神了,就跟是画上去的一样。”
“那是自然,你以为谁都跟你我一样蠢笨。”
“你蠢归你蠢,少来带上我。”
桃心和桃姜还是照理争闹了一番,屋内紧闭的帷幔轻抖了两下,传来一阵窸窣声。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说你蠢笨你还不认,如今可是把姨娘都吵起来了吧,还不快去打来热水,扶姨娘起身。”桃姜吩咐完便朝床榻走去,可没过两步又一脸慌张飞速折回身来。
桃心不明所以,嚷道:“不是要伺候姨娘起床嘛,怎么好端端的又退出来了?”
“我……”桃姜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拉着人就要往外走。
“究竟怎么了?”桃心见势就要往床榻靠近。
“别去。”
然不等桃姜阻拦,青色帷幔下便多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你这屋内倒是热闹。”
那声音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波澜,却依旧疏离得让人退却三分。
侞卿猛然睁开眼,身侧可不就是沈万安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几乎是赤着上半身。
硬朗分明的线条,如群山万壑,又如万海无疆,令她一瞬望了收回视线。
“都说了让你别去。”
桃姜在旁小声嘟囔了一句,还握着床幔的桃心恰握着一团火焰:“奴婢不知大人今夜留宿,无意惊扰还请大人恕罪。”
沈万安不紧不慢披上外袍:“都退下吧。”
这一声令下,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大雪不大雪,拔腿就往外跑去。
侞卿见外不怪,重新回趟至原处闭上了眼。
要说这段时日,每到天寒之际沈万安留宿秋熙苑已成常态,且多数情形下,两人都像昨夜那般各居一边背对而卧,从不逾矩半分。
沈万安往日不是要一早上朝,就是需到书房处理公务,几乎从未待至清晨,以至于侞卿也渐渐习惯于两人之间睡友模式,反正醒来也见不着自然不会觉得尴尬。
可今日一反常态,等她苏醒之际身旁之人迟迟都没有动身的迹象,虽说他只安静躺在那并无所碍,但她心底终究是有些别扭的,索性一直窝在一边继续装睡。
要不是桃姜与桃心的叽喳吵闹惊醒了他,她还不知他到底要赖到何时。
耳畔窸窣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侞卿想起身探望却又恐人还在原处。
沈万安穿戴齐整,缓缓道:“如今早已日上三竿,你还打算赖到何时?”
“屋外大雪不止,大人何知日上三竿?”侞卿声落才惊觉上了他的圈套,她睁开眼果然就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
“哦?卿卿未醒,怎知屋外大雪不止?”
若她没有看错,他的眉梢似乎微微上挑了一瞬,那神情似再说:我看你究竟要装到何时。
侞卿见此也不好继续装睡,只得坐起身:“大雪簌簌而落总归是有声响的,我听见的。”
“那你这睡意倒是挺浅的,连屋外下雪的声音也能听到。”
侞卿想没想就直接点了点头:“自然。”
沈万安也配合点了点头,但他陡然一折身,侞卿下意识一退,险些撞在床榻上。
“大人这是何意?”她望着面前突然放大的五官,语气间多了一丝慌乱。
沈万安大掌一捞,在她身前不远处抽起一只玉簪:“若我没记错的话,这玉簪还是你昨夜从我身上抢过去的。”
“妾身睡姿早已收敛许多,怎么可能……”
侞卿越说越说声音越小,若是旁时她定然敢笃定这事绝非她所为,她向来觉浅睡不实,一有风吹草动必然会醒,怎么可能会连去抢人玉簪的事都毫无印象。
可昨夜不同,明露配来几方镇定舒缓的药酒说是有助眠良效,她本不愿一试,但架不住桃心与桃姜两人的起哄便一同小酌了三杯,事后确实要比往日睡得早一些,但也不至于做出什么非分之举吧……
思及此她猛然一低头,谁知身上中衣早已换了模样,再一想到他今早赤膊的神情,蓦然就烧红了脸颊。
她不会真的逾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