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荤腥,但凡与他多共用几次膳并不难发现此秘密,而第一碗汤面里的莽草虽为假,却实打实为汤肉所熬制,所以不论面中是否有毒,他都不会品尝一口。
所谓下毒之论自然是说不通的。
再加上他之前从未对外透露过他的生辰,若非此次所需,他决然不会让随遇一早主动泄露,就算她能无意知晓些风声,那鹿肉毕竟同为今早所送,哪来得及煨上多个时辰制成汤面?
只怕是不仅那莽草为假,连那汤肉也为假。
可即便是她用以小厨房提前煨制好的其他汤肉,再混上明露所谓以假乱真的手法,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于巧合。怎么沉于药理的明露就能恰巧复刻莽草之味,而就算是无意复刻,寻常人又岂能轻易联想到那极其珍贵的莽草之上?
她不仅对于此物很是熟悉,好像是早有准备……
黑眸一沉,沈万安呷了一口茶。除却上述的疑点之外,前一瞬还在亭内躲避着他,下一瞬就殷勤端来一碗汤面,不仅前后行径自相矛盾,竟还掐算在靖王入府时精准送来……她是从何而知,他有意引靖王入府?
颀长的手指扣在青瓷茶盏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响声,说回这靖王,她的言辞就愈发显得疑点重重。靖王本就喜好追寻各地罕见美食,这些年周游四国什么稀罕物什没能见过,岂能真识不得那舶上茴香与莽草之间的区别?
就算是一时疏忽大意,那汤肉是否为鹿肉所煨制岂能察觉不出异常,若他没猜错的话,只怕是靖王如今早已反应过来她有意毒害他。
只是他想不通,她费劲心力,提前所营造的这种假象究竟为何,若是今日并非他的生辰,亦或是靖王未能入府,她是否还有必要做出此举?
疑虑如麻层层缠绕不解,沈万安盯着面前之人,一时竟也有些猜不透她的真实所想。一种陌生且无助的沮丧感油然而生,让他有些气恼,却又带着几分新奇。
新奇到让他一时忘却她只是一把为他所用的利刃,一副令他引以为傲的得意的作品。
此念头一出,沈万安心中不免一惊,他为何会浮出这种念头?
他用力压了压心中乱想,沉声道:“若我未识出那莽草为假,你就不怕今日命丧此处?”
侞卿闻声一笑,自知他能问出此问题定然是已经猜出了她的大半动机,这远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少浪费些口舌。
她依旧托腮,笑中却多了几丝玩味:“那莽草毕竟为谷物所制,就算是形状逼真又几入沸水定型,可时间一久却也难以维持原状。而那靖王在此约待了半炷香的时间,寻常人察觉不出异常,但大人心思缜密,定然可识破此等雕虫小技,妾身又何必畏惧大人真降罪?”
虽与他所猜大致相同,但她这般坦然作答却也令他有几分挂不住面。就好似那向来善于在幕后步步为营的军师,一朝失手反被当头将一军不说,还自栽于一场看不清走势的棋局,雾蒙蒙压沉着思绪,这种感觉着实不爽。
“你好大的胆子!”
见沈万安真动了几分怒,侞卿立即站起身:“今日之举都是妾身逾矩,妾身甘愿受罚。”
“好一个受罚!你真当我猜不破你故意在靖王面前露出杀我之意,是早已料到他今日会在此碰壁!”
沈万安此言不假,要知靖王今日前来,自不是为了恭贺沈万安的生辰,打从他回京之后,一直暗自笼络朝臣,将那些不满于倾州刺史之死的群臣全部收入麾下,其中与许家可相提并论的齐家,便为他的得力大将。
西洛三州反叛之后,东篱皇帝虽未曾明言,却也怕重蹈西洛后辙,除了打压许家之外,像是齐家这种同为武将世家也难免君王猜忌。
功高过主向来为历代君王所最为忌讳的暗刺,齐家深知不掩锋芒日后定为死路一条,于是在暴民之乱初时,齐将军便故意落马,自折半条腿辞去官位,又命家中儿郎勤苦读书改考功名,这才避免发落之苦。
可毕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岂能甘心如此残废虚度光阴,又岂能甘心后世子孙再无骁勇之辈,心中怨恨一旦积累许久,一朝东风而来,便可有燎原之势。
有了齐家的支持,其余那些小将小卒定然听命号令,揭竿而起只是时机的问题,而靖王再次登府也不过是为了拉拢沈万安这枚巨石。
沈万安覆手遮天,呼风唤雨,若得他之助无异于多了三分胜算,可沈万安亦心思难测,既未明确拒绝,也未曾点头答应,纵使靖王再有三顾茅庐的诚心,却也难以咽下次次吃闭门羹的羞辱。若无相助之机,那就算是玉石俱焚也要将这枚巨石击碎,以免他日站于对面,平白给对方增添胜算。
可沈万安身边高手如云,虽借由倾州刺史之死与东篱皇帝生隙,但他毕竟在朝堂之上根基颇深,想要斩草除根绝非易事,若想真下手只能从他身边人着手。
如今相府女眷寥寥无几,在外界所传中备受偏宠的侞卿无异于那可撼树的蜉蝣,她故意抛出毒害的消息,无不将橄榄枝直接递于靖王之手。
如此胆大包天之举,他岂能不恼?
但眼前之人神色镇定,似乎早已料到今日的局势,既不急于开口辩解,也不急于点明动机,就学着他往日那般的沉默,安静立于原地。
“妾身自知逾矩,甘愿受罚。”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虽轻,却字字笃定。
沈万安面色一沉,紧握茶盏的手再一紧,只听“咔嚓”一声,顿时裂为两瓣:“你这是铁了心地要替他守口如瓶?”
“妾身不敢,只是此事关乎于大人及相府百人的性命安危,在事成之前妾身绝热不会透露半点风声。”
本就积攒已久的怒火,彻底冲破牢笼,沈万安厉声呵斥道:“好,好一个不敢,既然你存心领责,那今日我就遂了你的愿!来人,将侞姨娘押入柴房!”
本还在门口打着盹的小厮,一听这冷如冰窖的声音顿时精神抖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战战兢兢进了屋。这两人对外恩爱如蜜的过往还恍如昨日,小厮略有踌躇,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听命。
见人皆杵于原地,沈万安拍案而起:“我看你们也是长本事,各个都有自己主张见解,那往后这相府皆由你们来管辖得了。”
寒眸一扫,小厮哪敢再不从,慌忙押着侞卿便往柴房走去。
彼时吃了半壶佳酿的随遇转回书房,不解望着那道映于雪地的孤傲背影。恰如一枝红梅,立于天地之间,不肯曲折半分傲骨。
这是闹得哪一出,方才不是已经解释清楚那下毒之事全是子虚乌有,难道这才吃了半壶酒,就又有反转之势了?
随遇一脸纳闷,拦住了为首的几位小厮:“究竟发生何事?”
小厮也一头雾水,只将沈万安的命令完整复述了一遍,便像是怕怪罪般加快了脚步。
隋遇转身正与进屋,却只听屋内倏地传来一阵脆响,那本就破碎的茶盏连同古籍字画一并摔落在地,瓷片横穿直将那滩墨色鹿影碎尸八段。
“大人何必如此……”
动怒二字还卡在喉中,便被身前的戾气所胁迫又生生咽了下去,随遇也鲜少见如此真动怒的沈万安,一时有些无措怔于原地。
好像自从那年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大人如此动怒……
“出去!”
*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关到柴房就关到柴房了,那柴房阴冷,姨娘的身子怎能受得住啊!”桃心面色凝重,在屋内徘徊不止。
本就有些心烦意乱的随遇无奈嚷了一声:“你就是再逼问我,我也说不出来缘由,我怎知这二人之间还有什么新恩怨。”
“这里面就属你二进书房,你要是不知,还有谁能知,我不问你问谁!”
桃心心情急切,语调也拔高了不少,反倒是向来首当其冲最易冲动的桃姜,一反常态面色沉着拉了拉她的衣袖:“隋总领能说的都说了,至于大人为何动怒,他是真的不知晓。”
谁知桃姜这一劝,桃心愈发激动起来。
“姨娘素日待你我不薄,如今姨娘蒙难,姐姐怎突然冷静起来了,姨娘身上旧疾未愈,好不容易在秋熙苑好生养着才免于痛症之困。可这一入柴房,若是引得旧疾发作,疼痛难忍不说,身边连个照看的人也没有,让她如何挨得过这皑皑大雪?还是说姐姐存心盼着姨娘受罚!”
桃姜被她这一噎,脸颊霎时涨得通红:“简直无理取闹!那依你之言,难道非要让我杀到柴房去将姨娘救出不成?”
桃心似被点醒般,急匆匆折回里屋,取出那把尘封已久的桃花剑便怒气冲冲要往柴房跑去。
桃姜一见这架势立即堵在她身前:“你这般冲动才是将姨娘推入火坑。”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如今姨娘的身子受不得半点寒气,你若是胆小如鼠就继续留在这暖室中当你的清醒活佛,莫要阻拦我去救姨娘!”
桃心拔剑而冲,却又被随遇堵在门口,她正欲发作,只见明露缓步走了进来。
“你俩今日倒像是换了性子,往日我只当你是稳妥之人,怎姨娘才被关不过一刻钟就这般沉不住气。你现在去无疑是火上浇油,只能让大人的心中怒火愈演愈烈,到时真被关上个几天几夜,我看你能不能担得起这个罪名。”
或许是被明露徐缓的声音拉回一丝理智,桃心停步,一脸期许问道:“姐姐的意思是说,大人会轻饶了姨娘?”
坦白讲,明露也不太肯定自己的猜想,但一想到昨夜之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大人若真有意责罚,如今姨娘被关之地就不是柴房,而该是乱葬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