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李沐瑶回宫，沉璧说话就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李沐瑶看在一桌子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的份上，懒得跟她计较。

直到沉璧第三遍埋怨她连个侍女都不带，独自跑去钦天监查案，还遇上爆炸这种危险的事情时，李沐瑶终于忍不住了。她咽下手中最后一口软酪，沉声对沉璧道：“你随我来。”

沉璧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沉默地跟着李沐瑶来到内殿。

室内全都按照李沐瑶的心意安排得妥妥帖帖：香炉中袅袅升起的是李沐瑶最爱的伽南香，茶壶里的水永远温度适宜，床铺已经铺好，不用想也知道被子定然被暖过了，床头放着她的睡前读物，隐隐露出的银杏叶书签标注着她的阅读进度。

李沐瑶心中一软，缓缓在桌边坐下，冲正准备倒水的沉璧摆摆手，拉着她的胳膊，在身边坐下。

沉璧看着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李沐瑶，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李沐瑶原本想直接摊牌，但责备的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如果是父皇强令沉璧这么做，作为一个小小的掌事宫女，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呢？退一万步说，在这后宫讨生活总是不易的，即便是沉璧为了前程主动成为父皇的耳目，她似乎也没有什么苛责她的理由，毕竟她能如此恣意，仰赖的也不过就是父皇的宠爱罢了。

后宫森森，李沐瑶不是没有见过在角落中瑟瑟的女子。生母早逝，她本质上和后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指着父皇的偏宠度日。

只是，即便能理解，她还是感到很伤心。沉璧与汀兰不同，她是从小和李沐瑶一同长大的人。李沐瑶少时所有不能与父皇言说的心事都会说与她听。后来她年岁渐长，有了自己的秘密，但仍视沉璧为自己最贴心的人。叛军围城，她生怕沉璧活不下去，甚至诓骗她，将她送出宫城。

可即便如此，她也清楚，她与沉璧对外分属君臣，对内实为主仆。她可以把沉璧当心腹、当倾诉的对象，却永远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

友谊是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地位悬殊，有的只能算是忠心了。

但她能要求汀兰忠心，要求俞怀忠心，要求岑笙忠心。却唯独别扭地不想将“忠心”二字用在沉璧身上。

沉璧站起来，在李沐瑶身前缓缓地跪了下去。

李沐瑶品尝了一种新的孤独。

最终是沉璧打破的沉默：“殿下，你都知道了？”

“嗯，”李沐瑶疲惫地闭上双眼，“沉璧，这么些年，我待你如何？”

“殿下待奴婢很好很好，说句僭越的话，殿下待奴婢如姐妹一般。”沉璧轻声道。

“以奴告主，是什么罪名，你做掌事姑姑多年，不用我多说了吧？”李沐瑶揉着太阳穴，淡淡地问道。

“轻则逐出皇城，永不复用，重则处以绞刑。”沉璧的声音微微颤抖，却没有求饶。

“我可以不计较你过去同父皇通报我的行踪，”李沐瑶半闭着眼睛，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沉璧，“可这次，你分明知道此事不妥，却没有任何犹疑地帮着父皇诓骗我。”她食指轻轻敲击在檀木桌子上，“我有些伤心。”

沉璧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沉璧，”李沐瑶叹了口气，“我明白，皇命加身，你无法违抗。但我并没有要求你抗旨，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骗我。”

沉璧咬着下唇，依旧回以沉默。

李沐瑶俯身靠近她：“抬头看着我。”

沉璧缓缓扬起头，看着李沐瑶红了的眼眶，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

“既然父皇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那你忠心护主又有什么错呢？”李沐瑶动之以情，循循善诱，“见我有你这样一心为我着想的心腹，陛下若为我好，不应该更高兴才对吗？”

沉璧闭上双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她缓缓俯身，对李沐瑶磕了三个头：“殿下，沉璧自幼入宫，是您在一种宫女中挑中了奴婢，让奴婢跟着您学规矩、识字，奴婢才能有今日。如此天恩，奴婢纵身死，也难以报其万一。”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略带哽咽地说道：“殿下，事情发展到现在的样子，沉璧也始料未及，还请殿下看在奴婢侍候多年的份儿上，听奴婢解释一二。而后，奴婢听凭殿下处置。”

“你说罢。”李沐瑶道，“就跪在这儿，一字一句地给我说清楚。”

“是。”

沉璧跪伏在地，一五一十地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正月十五日晚上，殿下吩咐奴婢告知礼部的执事官，第二日要前往马场看黄风驹。殿下去京郊马场不是小事，涉及仪仗安防等诸多安排，奴婢依前例禀报了陛下。”沉璧因伏着身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谁知第二日竟然出了那样的事情，奴婢生怕再出意外，还未回宫便派人前去向陛下通报了此事。”

这些都在李沐瑶的意料之中：“你向来是周到的。”

沉璧顿了顿，继续说道：“回宫之后的事情，殿下是知道的，陛下带着太医亲临，原本是准备杀掉在场所有人以儆效尤，但在殿下的劝说下，决定将此事交给殿下查办。但当天夜里，殿下睡下后，陛下传奴婢前去回话，又详细问了一遍事发当时的情况，随后以担心殿下第一次查案为名，要求奴婢每日向陛下汇报殿下的查案进度。”

李沐瑶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她用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子，示意沉璧继续。

“奴婢也没有多想，毕竟这么多年，陛下想要知道殿下的行踪，也都是出于对殿下的爱护。”沉璧的声音有些发颤，“可是这次与以往不同，还没等奴婢说您查到了炼丹之事，陛下便直接让奴婢引导殿下前去钦天监查案。”

“或许是父皇得到了什么别的线索，想指引我呢？”李沐瑶见聊到了重点，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探去。

沉璧却轻轻摇了摇头：“一开始，奴婢也是这么以为的，还道陛下果然是心疼殿下的，不忍拂殿下面子，又不忍殿下劳累，只好通过奴婢提供线索，帮助殿下推进调查进度。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李沐瑶凑近沉璧，压低声音催促道。

“可是……陛下，陛下不仅仅是想让殿下去钦天监……”沉璧喃喃道。

“父皇……他……”李沐瑶从沉璧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却仍不死心地追问道，“他想让我去哪儿？”

“陛下……”沉璧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陛下让奴婢带殿下去查甲字号丹房！”

沉璧说罢，连连磕头。内殿中回荡着她的头撞击在地板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李沐瑶倏忽起身，踉跄两步，指着跪在身前的沉璧，半晌说不出话来。

沉璧颤抖着补充道：“奴婢……奴婢若是知道，今日甲字号丹房会发生爆炸，是万万不可能让殿下去的！殿下不知道，奴婢得知此事，吓得腿都软了……”

因为担心，所以唠叨。因为心慌，所以一反常态地反复提及，为了试探她是否知情，为了给自己求个心安。浑然不知自己露了行迹。

李沐瑶绞紧双手，想克制住颤抖，却没能成功：“可是我分明告诉你，我要去慈安寺上香。”

沉璧苦笑了一下，道：“殿下，奴婢同你相处了这么多年，若连您想要支开奴婢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岂不是……白伺候殿下这许多年。”

李沐瑶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不知道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她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熟悉的寒风吹入，冷如刀割。她仿佛被冻住了，困在了长乐宫的冬季，无论如何挣扎，最终都如同叛军围城那天一般，身边空无一人。

李沐瑶吹够了冷风，感觉自己冷静了下来。她关上窗，回身看着跪在地上小声啜泣的沉璧，终究是心软了：“沉璧，我理解你的难处，但你要知道，从今往后，我对你也再不可能像过去那般信任了。”

沉璧抬起头，一双眼已经哭肿了，珠串一般的泪水滚落下来，一滴滴砸在地板上：“奴婢……奴婢只求殿下……不要撵奴婢走……”

“可以，”李沐瑶抱着双臂，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沉璧一听，眼睛亮了起来，连忙问道：“殿下请说……只要……只要奴婢能做到……奴婢无有不依的！”

李沐瑶在她身边蹲下身，低声道：“我要你做我的耳目。”她靠近沉璧的耳朵，声若蚊吟，“我放在父皇身边的耳目。”

沉璧震惊地看着李沐瑶，好像第一次认识她。这个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公主仿佛变了一个人，少女清秀的脸庞上，过往的天真无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历经失望与痛苦后的疲惫。这么短的时间，公主迅速接受了一切，仿佛习以为常地将被击碎的自己冷静地拼好，而后轻描淡写地说着驱她入死地的话。

“殿下……”沉璧看着李沐瑶沉静的双眸，比起李沐瑶说的话，对方有些漠然的神情更让她害怕，“你是说……”

“我要你做父皇身边的眼线。”李沐瑶继续道，“这是目前你留在我身边唯一的价值。至于这个价值有多大，要看你自己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沉璧，“你可懂得？”

“奴婢……明白。”沉璧苦笑道，“奴婢不敢奢望殿下的信任，但奴婢会尽自己所能，证明奴婢值得信任。”

这一夜，李沐瑶在美人榻上窝了一夜。她固执地不肯睡那张已经被暖好的床榻，任凭它逐渐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