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很久没有听李沐瑶这样称呼自己了,想到自己来的目的,原以为麻木的心又撕扯着血肉,跳动起来。
李沐瑶体贴地起身给他斟茶:“我之前的提议依然有效,长乐愿意前往北燕和亲,只要能换回父兄,如果你需要,”李沐瑶将茶杯端给李执,“我也可以给父皇写一封信,劝说他写下诏书,传位于你,封住世家和宗室的嘴。”
李执看着李沐瑶端着茶杯的手因无力而轻轻颤抖,连带着茶杯中的水也泛起涟漪,一如他此时的心境。他抬手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李沐瑶冰冷的手,一触即退,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沐瑶撤回空悬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手太冷了,感觉李执的指尖有些发烫。
“一切如你所料。”李执垂眼看着茶杯中缓缓沉底的茶叶,“你一定觉得朕很可笑吧。”
“怎么会?”李沐瑶苦笑一声,“嫁给穆怀璋,难道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闻言李执抬头看向李沐瑶,却发现她看向了院中的一颗榕树,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像在看什么人。
“那个阿离,不就是北燕人吗。”李执鬼使神差地问道。
“是呀,”李沐瑶专注地看着树下打盹的阿离,轻声道:“能去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倒是一件可堪欣慰的事情。”
李执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拂袖而去。
中秋佳节,新帝同意了北燕的和谈请求:天玺以下嫁长乐公主和承认北燕独立为代价,换回了被北燕掳走的皇族人质,并吞并了前期战事中攻下的城池。
战事在冬季来临前终于宣告结束。战争留下的疮痍和白骨之上,两国开始筹备这场盛大的婚礼。
婚礼成了两国国事,而李沐瑶却成了最闲的人。新帝和太妃以她身体不好为由,代为操持了一切。李沐瑶对这场婚礼没有任何幻想,对所有的事情都浑不在意,长乐宫内忙忙碌碌,李沐瑶将内殿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窝在房中休养。
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李沐瑶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必须养精蓄锐,至少要熬到父兄安全回京。大部分时间她不是在看书打发时间,就是在睡觉。
婚礼定在北燕冰消雪融的四月初。从天玺上京北上至北燕都城朝城需走一个多月,但新帝为她准备的嫁妆数量庞大,随行的送亲队伍足足有六百多人,为了不误婚期,李沐瑶以筹备婚礼为由,拒绝了当年的生辰庆典,定于正月十六日出发,足足提早了两个半月。
出发前夜,李沐瑶站在长乐宫高阶之上,俯瞰宫内烛火,看忙碌的宫人连夜收尾出行前的事务。
上一世她不愿前往北燕苟活于世,从这里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谁知这一世原本豪言壮语立志踏平北燕,谁知自己为了父兄,竟自愿拖着这副病体下嫁北燕。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自己这重生的一年中是收获得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
人生际遇之起伏与得失,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李执站在太和殿前远眺,长乐宫中的灯火一夜未熄。
……
祭拜天地,敬告宗庙,拜别新帝与太妃,李沐瑶了无牵挂的启程了。如今她所在乎的人都在北燕,一想到此行能见到久违的父兄,李沐瑶竟生出一些期待。
她许久不曾见过父皇了,得到的零星消息并不准确,只知道他去年大病一场,听说穆怀璋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医好。李沐瑶知道还着实担心了一阵,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上一世逼死父皇的人是他,而这一世不遗余力保住父皇性命的也是他,当真是世事难料。
当然,对于穆怀璋这样唯利是图的赌徒,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李沐瑶坐在摇晃的马车上闭目养神:这一世他应当还不认得自己,她可以利用对他的了解,周旋于两国之间,为自己争取筹码,有朝一日能重回上京也未可知。
上京城楼之上,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疾步走到李执身后行礼:“陛下,都已安排妥当。”
李执看着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低声道:“保护好公主。”
“是!”
……
送亲队伍浩浩荡荡走了快两个月,才抵达天玺北境。
在马车上摇晃了这许多天,即使马车华贵,内里垫着厚厚的软垫,她还是被颠得腰酸腿软,时常无故觉得天旋地转,是以沉璧大部分时候都形影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伺候。
好在天气转暖,李沐瑶偶尔可以从闷热的马车上下来透口气。北境疏阔的风景让她郁结的心情得以舒展,虽然气色依然不佳,但精神头却足了很多。
这天晚些时候,他们就要抵达邙城,这是进入北燕前的最后一站。他们将在这里见到前来迎亲的北燕队伍,进行人员交接,大半人护送迎回的皇室成员回京,小部分陪嫁公主前往北燕。
为表示尊重,燕王穆怀璋已经提前抵达了与邙城遥遥相望的邢城,休整两三天了,只待李沐瑶抵达,明日一早便会前来邙城迎亲,同时将皇族人质交还给天玺。
正午,队伍休整。趁着天气和暖,李沐瑶由沉璧扶着下车散步。北境地势开阔,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邙城了。风中带着细小的砂砾,刮得脸有些疼,李沐瑶将脸埋进厚厚毛领中,只余一双眼睛在外面,打量着远处的城池。
“北境风大,公主娇贵,还是避一避为好。”一名身穿铠甲的青年走到她身后抱拳行礼。他约莫二十六七,没戴头盔,长发高束,方脸大耳,高鼻梁,细长眼,因常年征战,面色黝黑,步履沉稳,是典型的武人姿态。
他是此次负责送亲队伍保卫工作的薛岳,一路李沐瑶常和他打交道,已算熟识。听说他之前是新帝当王爷时麾下的得力战将,军功累累,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也是领军伐燕的将军之一,和谈后原本应驻守北境,却被新帝一纸诏书诏回上京,委以护送和亲队伍的重任。待他将公主送入北境,再将人质护送回上京,更是大功一件,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李沐瑶没有回身,反而指着远处的邙城道:“薛将军,你曾伐燕,定然去过邙城了。”
“不错。”薛岳道。
“书上说,邙城原本是个边塞小城,因是联通天玺和北燕的口岸,逐渐繁盛。”李沐瑶好像闲聊般问道,“可是沿途走来,别说商队了,甚至行人也不多见。”
薛岳没想到公主还关心这个,思索了一番,答道:“或许在没开战前,邙城是这样的,但臣那时并不在这里,因此没有见过那般车水马龙的盛况。”见李沐瑶似乎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又补充道:“公主尊贵,怕惊扰到您,走到哪里都是要清道的,自然不见商队与行人。”
李沐瑶看着路边的荒草,沉默了半晌,方转身回到马车上。
日落前,送亲队伍抵达了邙城。
上京长大的公主第一次见到了战火肆虐后千疮百孔的边城是什么样子。
沉重的城门前,早已迎候在此的驻城将领们跪下行礼,随后士卒分列两旁,肃穆严整,将李沐瑶奉入临时行宫。
马车穿城而过,李沐瑶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街道上空旷萧瑟,常年风沙将整座城市蒙上了尘土,到处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因为邙城在两国交战中屡次落入敌手,又被夺回,战况激烈时甚至发生过巷战,又引发过大火,一些没来得及重建的房屋破败不堪,久无人打理,像贫病交加的老者,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李沐瑶想起一年多前,自己跟着阿离在常平坊逃亡。那时她还在心中感叹那里的萧条,可如今和邙城相比,常平坊的关门闭户简直不值一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沉璧问她怎么了,李沐瑶答道:“想起去年在宫外见到常平坊,和此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沉璧向外看去,随口道:“也不尽然吧,听说慈安寺大火,连带着常平坊烧了整整三条街,援军来了方才扑灭,死伤无数,我虽未亲眼见到,但光听就觉得很惨了……”
“你说什么?”李沐瑶有些震惊,“慈安寺……大火?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沉璧自觉失言,忙道:“那时候公主您病得厉害,平白无故的奴婢说这个干什么?惹公主不快……”
李沐瑶回想起自己面对石室机关时的绝望,有些怔忪,她抓住沉璧的手,急道:“你还知道什么,细细道来。”
“没有了,”沉璧慌忙道,“奴婢只是养病的时候,听一起的宫女提到的,只说是……好像是叛军离开前在各处放火,原本援军都来了分了人手四处灭火,没想到慈安寺那边起火最晚,却烧得最厉害……”
“你是说,援军来了,慈安寺才起的火?”李沐瑶问道。
“是呀,”沉璧思索道,“听说是北燕在上京留的探子,听说其中一个还是禁军的副统领……”
“禁军副统领?”李沐瑶喃喃道。
李沐瑶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沉璧忙帮她轻轻揉着太阳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太医嘱咐过了,切忌思虑过度……”
李沐瑶突然灵光一闪。她抓住沉璧的手,道:“你帮我去打听一件事。”
原本李沐瑶是需要接受北燕来使和驻军将领觐见的,但她确实精神不济,委托薛岳对接驻军,而和亲事宜的对接则由双方负责和谈的特使负责。
烛光摇曳,李沐瑶倚在床上闭目养神。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沉璧端着个脸盆走了进来。
李沐瑶立刻屏退左右,急忙问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