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瑶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冷静下来，李晋拍拍她，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李沐瑶这才发现，父亲这一年多老了许多：原本零星白发，现在已两鬓染霜，眼角和额头上新添了几道皱纹，脸颊凹陷下去，看起来十分疲惫，但眼睛却有些凸起，带着略微异常的亢奋。

李晋柔声宽慰了李沐瑶两句，便开始大声咒骂李执乱臣贼子，居然同意穆怀璋的要求，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往北燕。

李沐瑶听了两句，这才明白二哥所说“父皇情况不是很好”是什么意思。

这个曾经的帝皇在沦为阶下囚后，被耻辱与不甘逼迫成了一个暴躁易怒的老人，一边咒骂如今情势，一边信誓旦旦要重现往日荣光。

李沐瑶不知道他对李执的不满有几分是演的，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只能轻声劝慰，半点不敢为新帝说话。待他骂够了，李沐瑶方才岔开话题，向父皇倾诉自己对他的思念，随后同众人叙旧，互相了解了对方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和面对的境况。

李沐瑶隐去了阿离的事情，怕他北燕人的身份引起父皇的不悦。

但出乎李沐瑶的意料，父皇对穆怀璋的评价并不像自己以为那般不堪，相反，在言语间竟然还带着点欣赏的意味，但这也不妨碍他咒骂穆怀璋的狼子野心，反复提及一旦自己回去掌权，定然要想方设法将李沐瑶接回上京。

李沐瑶明知自己一旦嫁入北燕便是两国和平的象征，是万万不可能再回上京了。但听父皇这样说，她心中还是很高兴，即使对方在权力和自己的幸福之间选择了前者，但她依然感激他对自己的养育和宠爱。

这期间俞贵妃关切地询问李沐瑶的情况，李沐瑶同她亲厚，不敢讲实情怕她忧心。郑贤妃应付了几句场面话，连带着三皇子也依旧是一副不情不愿地样子，捏起鼻子别别扭扭地关心了两句。他们母子二人向来如此，李沐瑶早已习惯了。

倒是大皇子李梧一直沉默不语，呆呆地看着地板发愣，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李沐瑶想起在阵前祭旗的淑妃娘娘，知道经过这一遭，大皇兄的心境与过去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见到阖家团圆的场景，定然想起了母妃。李沐瑶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不禁有些同情他，但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在父皇不悦地斥责他不关心自己时替他解围。

李梧冲李沐瑶投去感激的目光。李沐瑶忽然觉得这个大皇兄并不像过去自己以为的那般是个粗糙平庸的武人，相反这一眼给她瞥见了对方心底情感的涟漪。

相聚的时光短暂，转眼白日西沉，特使完成了交接手续，前来宅邸迎回一众皇族成员。

李沐瑶亲昵地挽着父皇，走出如囚笼般的宅院，将他扶上马车：“父皇稍安片刻，儿臣去看看娘娘和兄长们是否安置妥当。”

李晋拉住女儿的胳膊，沉声道：“你与朕同坐。”

李沐瑶心知一旦交接完成，于理而言自己便已经是北燕新的人质了，穆怀璋是不可能让自己与父皇一同回到行宫的。她早已做好了今日就要留在此处的准备，因此适才想找个借口下车，不想让父皇感到难堪，却没想到父皇十分坚持。

前来送行的穆怀璋将一切看在眼中，同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方道：“既然如此，公主殿下送上一程也无妨。”

说罢，他轻牵缰绳调转马头，当先出发，竟也要一同前往行宫。

李沐瑶随父皇进入马车，坐到他的身边。李晋见车中只有他与女儿两人，一改之前激愤的模样，装作闭目养神的样子，悄声问道：“李执是真想当皇帝还是做做样子？”

李沐瑶原本以为父皇是舍不得自己，一时没想到他是有话同自己单独说。她思索了一下，伏在父皇耳边，言简意赅地将这段时间她对李执的了解和推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李晋听完，冷哼一声，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沐瑶，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也不小了，事已至此，要利用好手头的资源，休得再像今日这般啼哭。李执的事情朕会处理的，在此期间你要替朕稳住北燕，切忌生事，只要一切平顺，朕收回权柄只是时间问题，你可懂得？”

李沐瑶心沉了下去。过去她可能会觉得这是父亲对自己的宽慰和教诲，可今日，她竟然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怀疑与敲打。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自己仿佛是颗被父皇捏在手中把玩许久的棋子，虽然心爱，却在他势颓时也避免不了落在棋盘上的命运。

李沐瑶恭顺地点点头。

两地相隔不远，没一会儿车马便抵达了临时行宫。众人走下马车，薛岳接管了防卫，至此天玺皇族人质算是平安归国。

李沐瑶并没有靠近行宫，她在马车边看着众人走到行宫门口，想将一切牢牢印在脑中。

二皇子李檀最先发现李沐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李沐瑶冲他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李檀垂目转身，捏紧了拳头。

大皇子扶着太上皇，二皇子和三皇子扶着各自的母妃，只有四皇子李构独自一人。他原以为李沐瑶是和父皇一起的，谁知看到前面父皇身边的人却是大皇兄，连忙回身寻找李沐瑶，才发现她远远地站在行宫之外。

李构正想问李沐瑶为什么没跟上来，却看见她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李构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不管不顾地冲出门来，拉着李沐瑶道：“阿姊，明日你便要去北燕了，我……我舍不你，想跟你多待一晚。”

李沐瑶拍拍李构的肩膀：“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替阿姊照顾好父皇，你在父皇身边，阿姊才放心。”

李构还待争取两句，却被李沐瑶制止了。她柔声道：“阿构，快去吧，怎么好叫父皇等待。”

李构回头，果然见一行人都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这边。独独李晋没有回头，沉默地站在原地。

李构这才明白，原来所有人对此时的分别都心知肚明。

他依依不舍地道：“阿姊……”

“快去吧。”李沐瑶摇摇头，推了弟弟一下，“阿姊看你们进去。”

李构这才磨磨蹭蹭地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众人进去了。

李沐瑶痴痴地看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行宫之中。她转过身才发现穆怀璋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向她伸出了手，预备亲自扶她上马车。

李沐瑶看也没看，轻咳了一声，沉璧连忙走上前来，冲穆怀璋行了个礼，扶着李沐瑶上了马车。

穆怀璋缓缓放下悬在半空中的手，并没有不快，带着体贴的笑容替李沐瑶关上了车门。

车队又慢慢悠悠地回到了北燕处。

这一日李沐瑶心神激荡，早已疲累不堪，她径自回房，晚饭也没吃便躺倒在床上，但脑中纷乱，睡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嘈杂，她起床披上外袍，想出门一探究竟，却和从外面冲进来的沉璧撞个满怀。

“公主，不好了！行宫那边起火了！”沉璧急道，忙伺候李沐瑶更衣。

李沐瑶心中一直萦绕的不安终于得到了应正——时至今日，一切进行得都太过顺利了，李执绝不可能坐视父皇回去与他争权，此时穆怀璋还未离去，这是他动手的最好时机，他完全可以杀人后将一切嫁祸给北燕。

但是据她所知，宗室和世家也在送亲的队伍中安插了人手，此次负责交接的特使段维便是淑妃母族的人，他们定然会想方设法保住皇室成员的安全。

这也是李沐瑶为什么一定要李构留在父皇身边的原因——齐太妃如今在宗室和世家中势力最大，且身为武将世家，齐氏定然安插了更多人手在护卫之中。只要李构和父皇待在一处，父皇的安全便有保障。

她匆匆穿好衣服，从沉璧手中抓过披风，连忙向宅子外跑去：她要亲自确认父皇的安危。

但事情并不如她预料那般，她一出房门，才发现行宫方向火光冲天，将黑沉沉的天空映成了不祥的暗红色。

火势之大出乎李沐瑶的预料，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了，拔腿就往宅子门口跑，还未出门后面已经跟了一大串侍从。

北燕负责护卫公主的统领紧赶两部拦住李沐瑶：“殿下，国主有令，不许公主踏出宅子一步！”

李沐瑶抬手就是一巴掌：“滚开！”随后，她毫不犹豫地从发间拔下簪子抵在喉前，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如果你不想你们国主的努力付之东流，我劝你滚远些！”

那统领没想到白日里看起来娇柔的公主居然如此决绝，一时竟愣住了。李沐瑶趁他犹豫的功夫，将他一把推开，冲出门去，正撞见穆怀璋准备带人出发。

穆怀璋见李沐瑶从宅子中冲出来，顿时眉头皱起，正要责问后面慌忙追出的下属，却听得李沐瑶边跑边喊：“穆怀璋！我要去行宫！”

“大胆，何能直呼国主姓名！”穆怀璋身边跟着的正是鲁英，连忙喝止道。

“闭嘴！”李沐瑶呵斥了一句，立刻对穆怀璋急道，“如果我父皇死了，我保证绝不可能活着跟你去北燕！”

穆怀璋眯起眼，李沐瑶的行为在他意料之中，但果决却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他眯着一双棕色的狐狸眼，仔细打量了一下李沐瑶，方才对鲁英道：“给她匹马。”

李沐瑶低低地道了声“多谢”，不顾众人眼光，有些艰难地爬上马背。随后，她也不管这群北燕人如何，扬鞭打马，疾驰而去。

穆怀璋看着她被寒风扬起的披风，带着侍从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