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城,酷暑。
六月末的暑气几乎要把整个城市蒸发,只留下一层浮在半空的水汽和蝉鸣。
清晨六点五十,上班族还没起床,其他年级学生也早早放起了暑假,整个城市都处在酷暑蒸腾的寂静中。
但絮城一中高二教学楼里依旧是人声鼎沸。
准确来说,这群学生应该在十余天前就脱离了“高二生”这个身份,变成了肩挑国之重任的——“准高三”。
尽管是清晨,在经历过四十多人长达五十分钟的早读,现在教室活像被塞进蒸笼的包子,而叽叽喳喳的学生是内馅。
“砰—”一声巨响将教室前门崩开。
马逵一手包子一手馅饼,中气十足地喊:“谁的包子?还有馅饼?”
但还没等饿狼们蜂拥而上,话就被第一排一位长相秀气的女生打断了。
“你小点声!白哥睡觉呢。赶紧把门带上,好不容易攒的冷气全给你放跑了。”她转头向教室里侧瞅了一眼,确定某位男生没醒,这才扭头,“我的奶黄包呢!”
马逵又气又乐,把她的包子单独拎出来,放在桌上。“尚小雯,你知不知道每次为了给你买个奶黄包我得排多久吗?你连句谢谢都不跟我说?”
班主任不让在教室里吃早饭,于是一群人乌泱泱扎堆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享用中式快餐早点。
走廊上还有一部分人嗦着粉——大概是早自习前从校外早点摊买进来的。
马逵咽下油叽叽的包子,一抹嘴巴神秘开口。
“诶,我有个big瓜……保熟……我早上在食堂听校长们谈话听到的。”
一堆人又围了上来,麻雀出笼叽叽喳喳。
“不是放假就别说了。”
“能放个两天吗,我想吃城西的冰棍。”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缓缓开口。
三伏酷暑,他们已经有足足三个星期没放过假了。
马逵反手给了眼镜一巴掌。
“这你就肤浅了吧,有个复读生要到我们班,你猜猜是谁?”
提到复读生,眼镜顿时来了劲。充分展示出课代表的八卦热情和竞争意识。忙不迭将耳朵凑过去
“谁?”
“何砚。”
马逵欣赏了一下大家焦灼的表情,才缓缓开口。
“何砚好像考了660多,英语语文没考好,不满意,回来复读了,好像还到我们班来。”
然后一群人陷入一段诡异的沉静中。
三秒后人群不约而同爆发出巨大笑声。
“哎呦,马哥你这太能编了。”眼镜笑的最夸张,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王浩东!我骗你干嘛?”马逵怒了,堂堂一班情报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班主任的婚姻情况......竟有不被信任的一天。
“马哥,谁复读,何砚都不可能复读。他高三就钉在前五,没掉过。”王浩东一副关爱傻x的模样,拍了拍马逵的肩。
“就是。”尚小雯在一旁附和,“你忘了老班一直把他给我们当榜样么?”
“而且,就算这消息是真的。那白哥肯定先知道啊,咋会啥都不说。”
一群麻雀七嘴八舌讨论之际,教室门突然从里拉开,扑来一阵凉气。
“你们在这讨论啥呢?”
说话的男生头发随意往后撩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泛着水雾上扬的狐狸眼。
一副明显刚睡醒的模样。
“白哥!你醒了?我们吵到你了?”
江逾白揉了揉眼,抻了抻胳膊。
“笑那么大声,我在教室里还以为地震了。”他瞥了一眼马逵,“什么国家大事啊,大清早在这上朝。”
马逵又一五一十重新给他讲了一遍。刚讲到一半呢,就被嗤笑声打断了。
“逵啊,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何砚怎么可能复读?”
“高三了,用功是好事,但是别读书读傻了。”
江逾白语重心长拍拍马逵的肩,说完就转身下楼。
马逵还没反应过来:“干啥去啊白哥?”
“放水,老刘来了就跟他说我在厕所。”
尚小雯说的不错,何砚高三是钉在前五没掉过。昨天高考出分,他爹还高兴死了——絮城一中出了六个清北。
这简直就是学校祖坟冒青烟。
按道理——何砚没考上清北,大概率也考的不错,何必复读。
江逾白盯着楼梯琢磨着,一个没注意便和一位男生撞个正着,对方匆匆撇开身,丢下一句“不好意思”就进了拐角。
那是政教处的方向。
江逾白看了一眼背影,没往心里搁,这年头被他爹处分的多了去了,刚那人八成又是被江年旺同志“传唤”过去的。
他又想起何砚不可能复读的另一个原因——他是曾经高三最努力的一个。
他不一定是这所重点高中重点班中有天赋的,但是一定是最努力的,连早自习吃饭的间隙都要见缝插针背英语。几乎每次教育顽固分子和给班上同学打鸡血,这人都会被拉出来当满分教材。
电视剧不都是这么演的吗——天道酬勤,皇天不负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如果成功有捷径一定是努力……
等江逾白溜达回教室,离第一节课还剩五分钟,老刘早已站在门口,班上一片安静,低着头刷题和改错。
看着江逾白这副懒散模样,老刘气的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在他背上。
“你努点力能死?但凡少在外面溜达,你早就上年级第一钉着了,犯得着在这第十几的不上不下?”
江逾白吃痛,暗暗感叹老刘手劲吃什么练出来的,但是嘴巴上还是没落下风。
“老师,我努力不一定能进步,但太努力了真的会死人的。”
老刘差点又给他来一掌。
但想到一会就有个人来给这位懒散的大爷当当榜样,便吹吹胡子没和他计较,收回了手。
而江逾白还没琢磨清楚老刘脸上诡异的笑容出自何因,就被赦罪释放了。
等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发现自己位置旁边多了一个新的桌子。
来新人了?他短暂思索了一下。
班上同学比较多,基本上都有同桌,但是鉴于江逾白实在懒散,老刘怕他带坏别人,一直没给他安排同桌。
江逾白挑挑眉,勾了勾嘴角,觉得新奇。
这回怎么不怕他带坏新同学?
“叮叮叮叮叮——”尖锐的上课铃把他思绪拉回来。
但这次老刘并没有按时到点上课,大概过了三两分钟,老刘才进来,后面跟着一位男生。
那男生长得高,黑色半框眼镜架在工笔勾勒高挺鼻梁上,衬的肤色稍白。
不知是被帅的还是惊的,一班全体成员,包括江逾白,在看清这张脸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
“介绍一下,上一届下来复读的,何砚。接下来就跟我们一个班了。”
老刘在一旁介绍,整个班级安静如鸡。片刻后才小小哗然一下。
马逵扭过头,盯着江逾白。一副沉冤昭雪,大仇得报的小媳妇控诉模样:“我就说何砚要复读!你们都不信我!”
江逾白此刻还没缓过来,愣愣看着讲台上的人,直到视线相汇才匆匆回神。
老刘板着脸,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安静。等教室好不容易归于平静后,才扭头几近慈祥对何砚说:“你坐那儿吧。”
全班唯一的空座,江逾白拿屁股想都知道老刘让何砚坐哪。
于是江逾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开始了这段同桌关系。
他有点愤愤的翻开语文书,准备按照惯例在第一节课兼语文课上进行深度睡眠,余光便瞥见身边的人,从书包里掏出做满笔记的语文书,然后端坐听讲。
……
于是江逾白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迎来了高中生涯为数不多的没有睡觉的语文课,然后在老刘愈发骄傲的目光中逐渐察觉到了不对。
一直到下课,这种诡异氛围还没结束。
“你来一下。”
江逾白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就被老刘薅到了办公室。
“何砚今天刚来,安排你跟他同桌,你带着他尽快融入一下班集体,不要游离在外。”
其实这才是他安排江逾白和何砚同桌的主要原因——江逾白人缘好,情商高,在班上有话语权,让他带何砚融入班级是最好的安排。
江逾白点点头,又四顾看了看,在确定办公室没有学生之后,才压低声音问道:“何砚怎么回来复读了?”
老刘长叹了口气:“他铁了心要报军校,分还差一点,我们都劝他不要回来复读,他犟着非要回来。”
“本来他可以考更高的,但是临考心态还是有问题,没发挥好。”
老刘看了看表,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我让他跟你坐,不仅让你沾染一下他身上那股努力的劲儿,也让他学习一下你身上的松弛感。他闷,不爱讲话,你多跟他聊聊天,开导开导。”
江逾白垂着头沉默好一会,才低声应了一声。
其实一班的人都很好的,很包容的,也不会排外,根本不需要特意关照一下的。江逾白出了办公室,但还是没说这些话,自己咽到了肚子里。
等走到教室门口,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从门口看去,何砚在白炽灯下低着头自顾自刷题,后颈露出一截一截的脊骨,蜿蜒进后背。哪怕已经临近上课,班上仍有不少人打量着他,窥探的,好奇的目光便直直戳在那脊骨上。
中学就是一个小社会,哪怕是友好的一班,在现在也会表现出对新同学的好奇。更何况是何砚——他的传说被听过太多了,曾经被校领导高高捧起的优等生,如今被打上失败者的烙印,灰溜溜回来复读。
江逾白有点不满,大步踏进教室,语气还带了点谴责:“看啥呢都?下节课章姐的课,还不预习在这等死呢?”
说完了才他想起来自己还要关照一下这个新同桌——这简直是江逾白十七年中遇到最棘手的问题,他实在说不出什么温情的,安慰人的话语。
他思考一下,对着何砚开口道:“你这来的真巧,以后我们班第一要换人咯。”
但是语气一时没转换过来,于是说出口就变了味儿。
——怎么?你想来抢我的第一?
这是何砚理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