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官的执念很明显是飞升,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有什么用。
凭他这种跟王春官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半吊子修士,就能让王春官执念消退吗?季念昭现在自身都难以保全。
正在思索间,黑水喷薄而出的怒意,无数道沉下去的死魂推动着浪涛涌向天穹。季念昭感受到涌过指隙的风:“这个地方竟然也渗透进了天雷劫的力量。”
能让天雷如此暴动,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季念昭神色紧张,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肩膀微微颤抖:“祖师爷的飞升雷劫来了。”
竟然是在这个关头,长川未平,还有个王春官在场。
前有虎,后有狼。
他的修为在流逝,脚底下的恶鬼们却越来越癫狂,时间不待人。季念昭指尖一松,把玄明子的窥梦符抛入水中,苦笑一下:“都已经到这个关头,能走一步算一步,死马当活马医吧。”
玄明子这道窥梦符用了修士灵府最纯真的气源,是伤及修道根本的招式,一落入水中力量也很强大,金光顿时震慑住季念昭目里能看见的所有死魂,海面的烟气被驱散,金色的浮点像鱼鳞跃进跃出,底下的水域暂时没什么危险。
季念昭一向很相信不孤山自家的卜算术,紧随窥梦符跃入水中。冰冷的寒意很快侵占他的鼻腔和眼眶,七窍混沌中,季念昭憋气游过无数道死魂的残影,终于看见了一方小小破旧的坟茔。
黑水有万顷那么浩大,水底死得多惨的鬼都有,如果不是窥梦符的牵引,季念昭根本不会在意这方坟茔。
仙门众人也万万想象不到,三灾八难的阵眼,居然只是这么一小块隆起的土包。
“千山!”季念昭心随意动,手腕一翻现出自己银亮的长剑,一剑激起万丈碧波,直接破开了水道,在自己身侧留出一片真空,剑锋直取阵眼所在。
然而下一瞬,黑水又再次涌动,冲向阵眼,吞没了季念昭的攻击。刚才那一击几乎已经使出他全部的气力,如果再击不中,没有外界灵气的供给,即使知道阵眼在哪,季念昭也无法从这处虚空脱身。破不了阵,只能等死。
季念昭紧咬唇瓣,也许是衣服贴得太紧太湿,又沉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花,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初趴在马背上哭的谢尘钰,想到谢皇后含泪握紧他的手,让他以后照顾好谢氏两个小辈。
虚空里都混乱成了这个鬼样,谢尘钰还在广陵城,北魏的大军就在城外。这里面的时间流速和外界完全不同,季念昭只想尽快摆脱面前的破地方,唯恐烂柯一梦,等他出去时外面已经天翻地覆了。
“趁我力气还没用尽,千山,砍——”季念昭又一剑劈向小土包。
还是没中。
“千山,再来。”
“再来——”
“窥梦符。”
“爆破符。”
“控水符。”
几番尝试后,季念昭累得撑住自己的腰喘气,喘得太急,来不及使唤千山,土包还是照旧纹丝不动。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一个小土包还挺难铲。”季念昭想要立住剑鞘稍作歇息,忘记了脚底下哪里还有什么土地,全都是水,卸掉力道往半空一靠,差点把自己再次摔进水里。
“别挣扎了。你这样是没用的。”旁边有个人终于看不下去,一道声音从四面八方罩过来,光凭声音辨不出说话人的方位,“你的欲念太重了,在黑水里,欲念越重的鬼魂就会沉得越深。”
季念昭想不到虚空里还有其他人,端着剑:“敢问是哪方前辈?”
“我是谁不重要,你又不认识我。”
“先把你的心念都收一收,神识保持清明,想象这片空间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季念昭顺从地闭上眼,收剑往前走,先前还咆哮着要将人和畜牲全都一并扯下去的黑水,现在明明没有任何倚靠,却步步都能踩住踏实的横风,浪声也消弭在耳边。
“墓碑就在你的前方,你还有窥梦符吗?”
“还有。”
“贴上去。”
季念昭倏忽睁眼,俯下身看着足前小小一方旧墓碑,上面泥巴裹了一些青苔,被灰尘蒙蔽的碑面,浅浅刻了歪扭六个字“毁誉笑过而已”。
他食指擦着碑面,碰到那些字,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另一只手已经麻利地掏出窥梦符贴了上去。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突然问他:“你可还记得古来稀云渡师祖的墓碑上刻了什么字?”
季念昭想了想:“一代宗师。”又补道,“仙门里半步飞升的修士都被人尊称为大宗师,若是登遐,被人冠上这个殊誉已经很是了不起。”
那道声音极低地“嗯”了一下,然后叮嘱季念昭:“幻境开始了。待会你不要轻举妄动,你的师父就在幻境外面,三灾八难自然会有仙门的老修士来破除,还轮不到你。”
“我师父?他正在渡飞升的雷劫。”季念昭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前辈会这样说,听这道口吻,他与祖师爷也应当是熟识的。
季念昭心里愈发有了底,手不敢离开剑鞘:“我师父他这次雷劫很关键,如果你需要借力,还是让我来,不要打扰我师父。”
暗处的这个人没回答他。
随着符箓发力,季念昭意识昏沉间,听见那道声音在耳边问他:“你还记得不孤山门前那棵梨花树吗?”
季念昭迷迷糊糊应:“是有一棵。”
那道声音:“那根梨枝,是长勺启明离开雍州时,从古来稀云渡的后院里折下后,一并带走的。”
离开师门的那一年,长勺启明小心背着一根梨枝,一路南下,不知道要往哪走,日夜兼程,只知道离这些熟悉的地方越远越好。
不知道爬过了多少座山,有一天他走到乏力时,腿一软,背上的梨枝也被旁边的岩石折成两半,主干也分了岔,眼见着即将枯萎。
长勺启明没有办法,随便在附近找了处地方种上梨花枝,为了守着它,又在旁边盖了座茅屋。
季念昭神魂出窍前,迟缓了片刻,慢吞吞应:“我知道。长勺启明种下梨花枝的地方,有个乡下人取的诨名,叫不孤山。”
大概因为这处乡间的地势低,林木多,四下潮湿,禽鸟也多。一到春夜里,山里的布谷鸟就“不孤”、“不孤”地叫唤,摧得那些有家也难回的人啊,肝断肠也碎。
长勺启明得知王春官逝世的那天,这棵梨花树还只是一株幼苗。
消息是去城里办事的农人捎回来的,长勺启明正在和乡民一起开垦除草,他们谈起雍州飞升殒命的仙长,口中满是敬重。
“就差那么一点。”农夫说,“我听当时旁观飞升的人说,就差那么一点,那两位仙师就都可以飞升了。做鬼和做神仙,可就差那么一步啊。”
“差一点?”长勺启明擦了一把额角的汗,虚虚地发笑,“又是差一点?”
也许是王春官和涂山慈闹了什么矛盾吧,他离开稀云渡这几个月,天底下一片太平,虽然有小灾,但也没什么太大的祸患。王春官飞升失败的结局,长勺启明早有猜测。
“最后一道雷劫太强了。”农夫回想起来,惊异的神采从脸上一闪而过,“长勺夫子,昨日夜半你听到那声巨大无比的雷鸣了吗?我本来睡得正熟,直接被那道雷震下了床。”
“嗯,大概二更天。”长勺启明说,“整个天地都为之变色,是王春官折在了那一道雷劫里吗?”其实他没有惊醒,从感受到渡劫的气息后,长勺启明再也无法入睡。
“那就是最后一道。”农夫说。
长勺启明强行笑了笑:“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
那群农人继续拾着手里的锄头,小心栽种青苗,又一齐看向发神的长勺启明:“夫子,你不用太过担忧。”农人们安慰道,“你是有大造化的人,若是有朝一日飞升,你一定能渡过去的。”
带回消息的农夫又给长勺启明塞了一卷竹简:“夫子,你先前交代给我的事情,我已经去城里问了一圈。”农夫摇摇头。
长勺启明:“你打探到长勺家如今的家主是谁了吗?蜀中附近可有长勺家的势力?”
“没有。”农夫凑近低声说,“夫子托我打听的家人,已经在十几年前王都的巫蛊之祸里,被王尽数抄家斩了。”
“......靠。”
长勺启明露出苦涩又绝望的表情。
长勺家有那么愚蠢的家主和主母,落到这个境地,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但长勺家没了,王春官也死了,他还能去哪里呢?长勺启明第一次觉得,修仙者长寿,真是一桩痛苦又折磨的诅咒。
农夫问他:“夫子还打算回王都吗?”
长勺启明沉闷地回话:“不回去了。”
地里除草犁田的几个村人村妇闻言同时直起腰身,众人把目光齐刷刷落到长勺启明脸上,异口同声:“那么请夫子留下来吧,留下来在这里也设一个仙门。不教仙术也行,教教村里那些小孩识字念书也好。”
长勺启明面露犹豫:“......”
“雍州的古来稀云渡已经名满天下,夫子既然也是个得道的仙人,为什么不留在我们不孤山散播道法呢?”村人们哀求道。
长勺启明漠然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石头缝隙间探头的菜芽。
他说:“梨花树的幼苗刚刚及腰,不容易存活,我的确要留下守着它,等它再长得结实一些。”
季念昭围观到这里,蹙眉:“这处幻境不属于阵眼吧。三灾八难是王春官召来的,幻境也该跟着王春官走,你带着我,净围着我师父看有什么用?”
“现在可没有功夫叙旧。”季念昭对着虚空说,他知道那个人也跟着进来了。
“别着急。”那个人声音懒洋洋的,“外面的那个王春官被你师父压制得死死的。我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季念昭问。
“借你的记忆一用。”那人话锋却一转。
“喂。”季念昭有些羞涩,十分不情愿,想要阻止,那个人“哎呀呀”道,“你都看过那么多王春官和长勺启明的记忆了,让我看看你的又能怎么样?有来有往嘛。”
季念昭和长勺启明面前的这株梨花树幼苗迅速拔地而起,四周的景象也春去秋来,冬逝夏至,再一睁眼,参天高的梨树旁,已经立起了不孤山道门的匾额。
那道声音轻呼:“好气派啊。”
季念昭笑:“这有什么气派的。不孤山是七十二仙门里最穷的那一批,隔壁的傀偶班和古来稀云渡气派多了,他们的山门有十个不孤山门那么大。”
那道声音哈哈笑了两声又问:“那是你爹吗?”
“什么?!”季念昭脸上的笑容凝固,脖子吱嘎吱嘎僵硬地往前转,忽见月白道袍掠过竹丛上前。
那位素白衣裳的温润道人停在梨花树下,季念昭才跟着看清梨花树下还站着默不作声的两个人,玄明子拉着一个低头看脚背的少年。
玄明子说:“季洱,这是你爹。”
十五岁的少年却后退半步:“嗯。”神情不温不火。
玄明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显然白衣道人也注意到了季洱的小动作,眼里溢满压抑的哀伤,少年却低着头,毫无察觉。
白衣道人从锦囊里取出提前温好的牛乳糕:“这是你母亲喜欢的,你母亲嗜甜,我听玄明子说你性子不像我,想来也喜欢吃甜食?”
少年揪住玄明子袖口:“回掌门,我不知道,我没吃过。”
白衣道人一顿,有些手足无措:“你不喜欢吃甜的?”
少年:“我穷,我吃不起!我只吃馒头。”再后退半步,“你拿走,我不要!”
玄明子偷偷推搡季洱:“叫什么掌门,叫爹啊!”
季洱还是执拗地一口咬定:“掌门!”
白衣道人浅淡地笑了笑:“玄明长老,你别逼迫他了。从今天起由我负责教习你的剑术。”他弯下腰想要摸季洱的脑袋,少年躲开了。
“不用,我跟着这位长老学就好了。”季洱干脆抱着玄明子的胳膊,死不撒手,“他把我带上山的,我就认他一个人。”
玄明子神色大改,小声叨叨:“那是你爹啊,你爹,你爹!你不认爹?”
当然不认。季念昭看着面前一对别扭的父子,他知道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在想什么。闻子君抛妻弃子,想来是因为贪图长生和声名,季洱年少时一直因此很恨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小时候真可爱。”那道声音不加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