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预想中的痛击没有到来,后背却被围上了一件厚实的大氅。
季念昭缓慢地抬高视线。
谢尘钰的那双皮靴一瘸一拐地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那懒散的语调在咬季念昭的耳朵:“季洱,八十年不见,你就这么冷淡的对我啊。”
咬字声故意放得很小,季念昭的脸颊被吐息煨得发烫。
一双柔软的臂弯压实大氅,陌生的指腹替他轻轻掸开挠着脖子的鹤羽,露出季念昭漂亮的脸蛋。
谢尘钰一边替季念昭系紧外袍,一边重复嚷嚷先前说过的那句话“山上冷,穿得厚实些”。
他本来就凑在季念昭耳垂边说话,说着说着距离近到就差吻上来。
见身前人还想得寸进尺,季念昭伸出食指,抵住那片唇瓣,蹭着地板往后挪了挪,试探性地开口:“虽然听说你这些年的确过得不太好,但那也不是我造成的。”
“你是知道我的性格,我向来与世无争,是个只喜欢享乐的不求上进人士。我寻思我俩也没多大仇恨。你可以装作今晚没看见我吗?”
“......”谢尘钰嘴角一抽。
“我的回答是,”他赶紧别过脸,不让季念昭看清自己的神情,“不行,你完蛋了。”
“那松开链子?”季念昭讨价还价。
谢尘钰愣住,倒是没再继续往前,却低着嗓音,眼中裹着笑:“不松。”
季念昭咬紧牙关,心里默念“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气不气”,才忍住想给他一拳的冲动。
几次三番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
“我睡前喝水喝多了。”比较委婉的说辞。
季念昭拽了把链子,没拽动,见谢尘钰还是那副愣愣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前朝太子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他豁出脸面,扯着嗓子好声好气劝:“是个人都有三急,被你关了七个时辰,你再不把锁打开,我就要憋不住了。”
季念昭说完后挪眼,对上谢尘钰故作深邃的眼神。
“靠......你还是没听懂啊?”
季念昭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我是说——”他深呼吸。
然后放大音量。
“我要撒尿,懂吗?!!”
“放我去窝尿!”季念昭脸红得跟个煮熟的虾子似的,腾地站起身。
没皮没脸的话还是比客客气气更有杀伤力。
谢尘钰的指尖像是被烫了一下,倏地往回缩,临走了还不忘诚恳地说一句:“对不起。”
他偏过头,牵住季念昭的手腕,金链的另一端取下来绑在自己的脚踝上。
两个人拖着根大链子,你拽我我拽你,晃悠过长廊,来到净房。
季念昭看着谢尘钰。
谢尘钰挑起眼帘和他对视,见季念昭的手放在腰间半天不动,心思活络过来,退出去合上门扉。
两个人隔着一扇门说话。
这间净房空旷,想来没住进来过多少人,门被薄薄一层纸糊住,是屋里头最敷衍的添置。裤子布料的摩挲,然后木桶的闷响,水柱声一应挡不住,声响全往外灌。
季念昭经不住羞,主动开口把声音盖过去。
“我听民间说......你喜欢娈童——,龙阳之兴。”季念昭转换了几次措辞,险些把自己脑子转抽筋,才咬住自己逃窜的舌头,憋出一个委婉一点点的。
“你有断袖之癖?”
也没委婉到哪里去。
谢尘钰眼中含笑,摇了摇头:“我不好男风,我只喜欢你。”
季念昭:......
咱们说话也可以不用这么直接的。
看来情况比谢尘钰是断袖还严重,季念昭哀叹一口气,比起睡个容貌还过得去的伶人,谢尘钰只想逮着他一个人睡。
和季念昭吐露过愿意结为道侣的修士里男女皆有。他知道自己受欢迎,但也不想受欢迎到这个地步。唉,真是令人苦恼啊。
季念昭从太子老师一职退休已有八十年,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有战胜职业病,多嘴一句:“喜欢男倌儿不太好,喜欢师尊更是一种心病,是病就得治。”
谢尘钰应答得很迅速,那道刻意压低却还是没压住的笑声从门板外头传来。
“我对你的爱,又不变态。简直再纯粹不过,就跟一口袋白米似的,一点砂子都不带掺合的。”
季念昭喉头梗了梗:“八十年不见,怼人的功力不减当年......嘴皮子练得真机灵。”
他口里嘀咕着“你还不是变态啊”,才不情愿地推开门,问捂着肚子笑的谢尘钰:“晚膳在哪里?”
谢尘钰才想起来这回事,算算时辰确实到了饭点,他面上神情凝滞,定格在尴尬之中。
季念昭当即明了:谢尘钰显然没有提前做好囚禁一个人的准备。
他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囚犯,正常的活动空间得有吧,三餐不说多美味,起码的温饱得有吧,总不能活活饿死他。
哪怕是被朝廷判了秋后问斩,也是要讲人权的。谢尘钰现在的修为可以辟谷,他这种走三步路就呛出一口血的身体可不能。
“我忘了买菜。”谢尘钰牵住季念昭的袖口,耐心地解释,“好久没回这边的大殿,地窖里存的那些估摸也已经发霉,今晚带你去山脚蹭饭。”
季念昭推开门扉,低矮的山岚披着橙蓝色的霞光,清风过堂之后,便有浮云狂卷如碎玉。
他们走出山门,看着山道尽处晚霞燃起又渐渐暗淡。
两个人走在山道上,一路都很沉默,谢尘钰终于忍不住开口,率先打破了沉寂的气氛:“这八十年你过得可还好?”
非常循规蹈矩的寒暄开场,但放在他们师徒关系上来看,总有些许奇怪。
季念昭砸吧唇瓣:“唔,还不错吧。你呢?”
“我......”谢尘钰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古怪,“我一直在找你。”
“但我找不到你。”谢尘钰说。
“七十二仙门我全都去过,他们的禁地我也闯过,我很确信你没有藏身在那些地方。”
“我遍访群山,走遍大小的城镇村落,连你的踪迹也没有打听到。师尊,这八十年你究竟在哪里?”谢尘钰一把攥过季念昭手腕,用平静的语气问着如此炙热的问题。
但掌心越来越收不住的力气和眼底的火光还是出卖了他。
“你在找我啊。”季念昭听得有点恍惚,“也对,你是该找我。毕竟当年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你,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其实关于他和谢尘钰两个人之间如何结下梁子的始末,季洱仔细地想来,还得从太子殿下十五岁那一年说起。
南朝的皇室只有谢尘钰一个独苗,可谓含着金汤匙出身。旁人皆捧在手里怕碎了,衔在嘴里怕化了。
太子殿下想要金玉,就有数不尽堆如山的珠宝为他搜罗。想要阶前一株牡丹,隔日王城百花就会全折了枝,只堆积到太子殿中怒放。
就算想要与月同天,与日同齐,工匠们也毫不怀疑皇后娘娘会下令命人修筑起通天梯。
好在谢尘钰虽然从小奢靡成性,到底性情良善,也勤学上进。
而太子殿下十五岁那年,他第一次向父皇母后提出了十分过分的请求。
谢尘钰说——
“我不要做太子了。”
“我要拜师修仙,平定世间妖魔。”
陛下彻底黑了脸,在朝上拔了侍卫的佩剑要追着他砍。皇后却爱子心切,为儿摘不得星取不得月,找到一个修仙问道的名士还不容易?
季念昭只是恰好路过南皇的行宫,也非常恰好得有去无回。他哪里能想到会被帝后硬塞一个太子做徒弟。
可惜啊,季念昭每每想到当年的事情,都只能轻叹一句“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季念昭与谢尘钰做了七载师徒,始于太子十五岁,终于他二十二岁南朝亡国。
前半生惯当帝王家的掌上明珠,高居庙堂的太子殿下,一朝亡国失亲,颠沛流离人世间。
这件事最操淡的地方,在于打起来的两方都是他季念昭自己教出来的学生。
领兵的王侯,无一不是太子昔日同窗。拔剑相向的将军,乃是殿下血浓于水的亲堂弟。
掌心掌背都是肉,季念昭无法偏颇向哪一个,总想着两方都帮衬,口里念着“你们都各自退让一步吧”,却压根有心无力,顾此失彼,越帮越乱,最终两边都不讨好。
他们各有各的理由,先动手的也没错,被背叛的更没错。明明哪一方都没错,最后却酿成了这百年间世上最惨痛的一桩悲剧。
当年的主战场长川骨窟有百万具伏尸,遍野新骨叠着旧骨,血浸染每一寸土地。那个地方如今依旧是一片死坟地,日夜有大小鬼魔横出,给仙门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他的灵魂仿佛回到了八十年前,不自主地开始战栗,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地,谢尘钰的嗓音还在隔着时空的距离低低地引诱他。
“季洱,不会有人伤害你的,你告诉我你这些年藏起来的秘密好不好?我回来了,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可以保护你。”
季念昭的眼中渐渐泛起雾气,却依旧红着脸坚定的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说与不说都是一个样。”
季念昭抬眸,谢尘钰的目光未曾挪动半分,在这样炙热目光的注视下,季念昭的脸越来越红。
“算了,要告诉你也可以。但你再给我点时间。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好吗?”画大饼是为人师表一贯喜欢用的套路。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回来了。”季念昭快要招架不住了,“你别一直盯着我看。”
谢尘钰眼角轻压,俯身倾向季念昭,男人身上清爽又浓郁的沉香一瞬间包围季念昭,让他无路可退。
季念昭的背抵住山壁的石头,两个人之间仅仅隔着一根草叶。
谢尘钰一把抱住季念昭,低低地笑起来,起伏的胸腔就紧贴着季念昭的胸膛。
他脸上绽放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季念昭听见他说:“季洱,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