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两人站在来福客栈前沉思。
“你确定此处就是昨日所待的地方?”谢尘钰满脸黑线。
面前的客栈,别的不说,连招牌都被虫蛀得一半腐,尽是破洞蛛网。木梁,漆面,全都陈年褪了色,更别提往里走,客栈里的陈设一应俱全,可见前老板撤离得很是匆忙。
客栈后院压根就没有两人昨夜所见的窗外湖泊。
“真是红骨香窟,诱得贪客死不自知啊。”季念昭感慨着。
谢尘钰面上凝滞,空白刹那,随即嘴角抽搐道:“红骨香窟,师尊当是在逛窑子吗?哈哈哈。”
季念昭早习惯了太子殿下的性子,十几岁的少年人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发笑。
他看向手心,皱眉道:“奇怪,照理生死阵用过之后,此地合该有一些残留痕迹。但我用术法感知,竟是一点残痕都不剩。”
谢尘钰率先走入客栈中,推开门挨个查看房间,尤其是后厨。烟熏火燎的痕迹也褪了,蒙上的尘灰极其厚重。
季念昭跟了进去,呛得难受。
翻翻找找,也耗费了个把时辰的功夫,两人才遗憾地承认:此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寻常得不能再寻常,什么线索都不剩。
原先进来时黄昏,现在再出客栈,天幕已经要滚进墨色里,乌云翻滚,和昨夜一样。
快下雨了。
季念昭:“走吧。既然有人盯上了咱们,说不定今夜就主动出击,不用找也主动送上门。”
两人并肩往回走。
谢尘钰有意慢下半拍,就为了将手里纸包藏在身后。
季念昭却早瞧见了,随口问:“里面是什么?”
谢尘钰垂下头:“没什么。”只是耳根连着脸颊两侧微微发烧。
季念昭:“让我猜一猜,殿下从来不会在外面买吃食,也瞧不上许多凡品,看大小也不是瓷器金石,想来是衣裳首饰一类。”
谢尘钰:“你不要胡说。”
季念昭笑了:“我胡说什么?”
谢尘钰:“反正不要胡乱猜测,和你是无关的。”
季念昭笑得更不加掩饰:“太子殿下啊。”
谢尘钰:“嗯?”
季念昭:“还是不够格。心思太单纯了,什么想法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你这样的性子,不加磨练,会吃苦果的。”
谢尘钰面上的红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哦,所以......我让你失望了,对吗?”
谢尘钰胆战心惊等着那人回一句“是”,季念昭却忽然止住话,诧异问:“殿下难道没觉得哪里有古怪吗?”
暮色已经很深了,夜里难以识物,更何况那东西长出来的地方又是黑漆漆一团。
亏得季念昭眼力尖,在谢尘钰转身一刹看清了轮廓。
“什么?”谢尘钰无所察觉。
“稍等!不要动弹!”季念昭突然喝一声,小心走上前,用手撩开谢尘钰后脑勺的头发。
那是一张人脸。
谢尘钰的脸。
苍白的头皮上,浮出两个眼,一只鼻子,下面是将牙齿咬得嘎吱紧绷一张嘴。
那眼,那鼻,无一处不与谢尘钰生的一模一样。只是长在后脑勺,面上满是头发。那张脸瞧见季念昭终于发现了自己,很是激动,怪叫声“师尊!”
谢尘钰脸色急转:“什么人在说话?这声音,在我脑袋上。”
“确实在你脑袋上!”季念昭持剑又放下。他要除掉这张脸,必是要削去谢尘钰的头皮,这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阵法在侵蚀我们。在这镇子里待久了,我们都会长出第二张脸。”季念昭收敛了笑。
“然后呢?”谢尘钰摸到了那只正长在他后脑勺的鼻子。
季念昭快速回忆起这两日镇中不对劲的地方,昨夜所遇的生死阵法,还有几个疑点没解决客栈。
其一,他曾用纸折花探查过夫妻二人,老板查出是活人,表现得却像是被阵法驱使的阴灵。
其二,按照镇民和老板夫妻二人的叙述,有一点是重合的。这两人生前互相憎恶,就算死也极可能是双方导致。即使都变成了死鬼。厉鬼会报复害命之人,绝不会冰释前嫌,共同受生死阵的阵主驱使。
“不对劲!赶快回客栈。”季念昭突然想通了一点。
“入了夜再去,万一再入生死阵?”谢尘钰有些顾虑。
“不会再入了。”季念昭厉声呵道,“因为我们压根就没出阵。”
谢尘钰:“?”
季念昭拽着他飞奔:“从进入小镇那刻,我们就在阵法里。真是好大一盘棋!这道生死阵是种在全镇的!”
暗夜莽莽,暮色沉沉。
开始下雨了。
街衙中视线受阻,等他们二人再冲到来福客栈的废墟前,那方小入口,犹如一只藏在暗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
“时间来不及了。”
“现在,我要使用窥梦符,强行破阵。”季念昭从最里层的荷包掏出个薄薄的玩意儿,面色沉重。
“待会儿我会反客为主,强行进入生死阵的阵眼里。你守在此处,防止有人趁机偷袭。”季念昭说着就撕裂了黄符。
谢尘钰急促应声“好”,季念昭眼前视线暗下,变得模糊泛黑,然后只觉浑身变得轻飘,软绵瘫倒。
“子君。”
忽然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呼唤。
季念昭迷迷糊糊睁开眼。
正说话的那女子着一身百年前旧式衣裙,浑身上下莫不华贵。
生死阵有两个阵眼,一方死路一条,另一方则是此阵唯一的突破点。阵法的杀敌处在于不断地制造幻象,围困阵中之人,慢慢侵蚀。等这个人生气被吸的差不多了,哪怕找到了生门,也再难以脱身。
而种在金谷镇的这道阵法,如果不能够突破,只怕他们背后就不止第二张脸这么简单。随着时间推移,会生出多余的肢体,然后分出另一个“自己”。
季念昭心道:该是如此!这就是那客栈里老板和老板娘的关系。真实的这对夫妻也许是仇敌,但他们在幻境里所遇的那两个家伙,只怕都是同一个人!
姑且不提老板为何一会儿死一会儿活,这夫妻二人不可能一起下局。就算心有怨念,老板娘寻仇的首要对象应当是客栈老板。若是这样想,那么先前的老板娘就是假的。
谢尘钰受阵法影响能长出第二张脸,客栈老板如果一直被困在阵中,分化出第二个自己也不是难事。只是这第二张脸,他有意将其幻化成了自己亡妻的模样。
自己现下眼前所见,正是窥梦符的效用。
窥梦符能将幻象的来龙去脉像讲评书讲一遍,如此一来,就很好揪出生门。
女子并不是在对季念昭说话,而是在对身边的男子低语。
这男子生的很是清俊,只是有些过于瘦了,瘦出了几分苦相,再配上他淡然的神色,又显出几分清风道骨。
季念昭现在只是一抹虚影,飘飘然悬在男人上方。从两人只言片语推断出,这男子正是季念昭所知道的京城闻府的主人,闻子君。而那女人,确是他夫人,几个小娘子口里冤死的贵妇。
他作想的这番功夫,幻境在自顾自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