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的唢呐声混着棺木合盖的动响,八个壮汉赤膊扛着两大口厚实沉重的棺木往城外走。
送棺的队伍异常沉静,一路上只有壮汉们粗鲁的喘息声。
季念昭思索道:闻夫人在金谷镇被害死,但幻境发生的地方变来变去,却没有一处与金谷此镇有关。莫非布阵人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试图扰乱阵法?
闻子君处理完夫人的后事,彻底遣散了闻府。
昔日盛极一时的王侯府邸如今人走茶凉,宗亲皆用怨念的眼神送别闻子君一行人。
无邪和小萧儿彻底没了容身之所。
闻子君轻掠他二人一眼,拈了眉心。
“先生。”无邪牵紧闻萧儿。
半晌,闻子君无奈:“随我走吧。”
出了魏京函谷,往东边走,四野灾厄愈发频繁。
三人坐一艘渡舟中,船夫在船头撑杆。他们将从此处一路顺水流下,去到淮南广陵。
闻萧儿趴在船栏上拨水,看着南来北往的船只从熙攘着,拨开湖面驶过。水深不见底,还带着凉意。
“小萧儿,吃桃吗?”无邪将桃子递给闻萧儿。
她接过桃子,桃皮上沾水的绒毛扎手。闻萧儿将桃子放到衣裙上搓了两下,咔擦一口咬下。
突然,闻萧儿扯住无邪的衣角:“有鱼。”
湖面上冒出一串气泡。
“桃核给我。”无邪摊开手。
闻萧儿将桃核扔进他掌心,无邪随手掷出。鱼跃到甲板上,闻萧儿双手开合,往前扑倒,想要逮住这条鱼。
她一个箭步没站稳,直接栽进了水里。无邪将她捞上来时,闻萧儿浑身湿漉,手里还抱着那条鱼。
“今晚我炖鱼汤。”闻萧儿抱着鱼,难得笑出声。
自从母亲逝世后,她鲜少露出其他情绪。
无邪低应:“嗯。
彼时淮南一带,民不聊生。
三人靠岸后,天地方经大雨冲洗,遍地稀泥。一路所见,即是殍尸路边,饥疾横行。皮包骨们无力瘫倒,乞讨吃食。
闻子君立旗行医。无邪和闻萧儿不会诊治,白日就到山林里采药。
入了夜,妖魔横生,无邪不放心闻萧儿一人待在客栈,将小姑娘搂在背上赶路,闻子君则负剑挨个村庄治病除煞。
“无邪,你说,得道成仙有什么好的呢?”
闻萧儿蹲在树桩底下,慢慢摆开手中那包纸扎红元宝和香烛。她将元宝小心掏出,用手挡风点燃。
烛火熏黄,浓郁的香火味散开,火光映照着闻萧儿的面颊。她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无邪也蹲下身。
“你想随君先生修炼吗?”无邪轻声问。
“不。”闻萧儿却拒绝得很干脆。
“我想化鬼。”少女被劣质品燃起的浓烟呛得流泪,“如果我化为鬼,我就能重新与娘亲团聚。”
“不是所有的死魂都能化鬼。”无邪却是摇头,“至少你不能。你的母亲也不能。夫人那般善良,纵然对害死她的人报有怨念,也绝不愿为祸人间。她不会是鬼。”
“是呢。”闻萧儿又塞了三个纸元宝进火堆。
两人愣神看那火苗蹿动。
橙光打在闻萧儿惨白的脸上:“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成了鬼又有何用,我的母亲恨不起来,也爱不下去。她不会成为鬼,我们也不会团聚。”
无邪站在闻萧儿身边,一起看着所有的纸钱在火光中湮灭成灰。稀碎的火星被风刮散,树桩下重归黑暗。
良久后,他开口:“小萧儿,你想再见你母亲一面吗?”
闻萧儿看着他,无邪施展号令,一具半腐朽的枯尸从树后面走出来。
开口却是闻夫人的声音。
“我不会告诉我爹的。”闻萧儿泪流满面,从无邪身前绕开,奔向枯尸。
青年默默抱膝,怠缓地滑落进阴影里。
脸上突然一阵火辣辣的痛,季念昭被一巴掌糊弄醒了。
那巴掌是谢尘钰扇的。
不待他眼前清明,一柄长剑直冲而来。
季念昭及时一挑,幸而挑开,他侧首望,就明白了缘由。执剑刺过来的是一具活尸,手筋已断,用招绵软,很轻松就能挡住。
只是虚幌,真正要命的还在后头!
果然,谢尘钰刚把他推开,凌空就扑来另一具尸。
季念昭从没见过比这还恶心到令人作呕的死物。
就像是废弃的腐烂尸块被人草草堆砌拼凑起来,四腿四手,一颗人头上却长着两张脸。这两张脸,一张是老板的脸,另一张是老板娘的脸。
双鬼四只腿两只高,两只低,怪物走路总往右跛足。前两只手狰狞着扑上来,后两只却诡异地卡住怪物自己纤长的脖颈,指甲深嵌入肉,血沫横飞。
季念昭往这双鬼肢体相连处劈下,血溅当场,并不难缠。
未有生死阵侵蚀影响,活尸也只是带些阴煞气的肉体凡胎。将其钉死在墙壁,两人扯拽着出了门。
“救命!”
一声凄厉的女声破了音,徒然惊醒了灰天黑地。
谢尘钰直冲过去,亦是一剑刺穿了又一具走尸,其后滚出来个人影。定睛看,正是先前哭喊着,哀求谢尘钰赎自己的萧娘。
原来萧娘被赎之后,一路上偷偷紧跟着谢尘钰。
季念昭却是抢先上了前。
“闻萧儿?”
萧娘抹泪的手一顿,也不哭了:“官人原来识得萧娘。”
季念昭:“你瞧着除了面熟,性子和原先变化颇大。”
萧娘掸开身上的尘土,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死了一回的人,总该有些变化。”
季念昭仍未放下戒备的姿态,手持符箓,细小的紫雷缠绕指尖,时隐时现。
萧娘瑟缩地往后退:“这处金谷镇正是害我母亲丧命的小镇。昔年无邪为了给我的母亲复仇,早已血刃全部镇民,将其魂魄附在纸扎人上驱使。不过最主要的一桩事,是为了复活我。”
谢尘钰:“复活你?”
闻萧儿道:“现在整个金谷镇,除了你们,就只有我一个人算是活人。但离开了这道阵法,我也活不下去。”
无邪确实会一些阴法邪术,如此解释倒也没大毛病。
季念昭便让闻萧儿继续讲全,自己听着。
“生死阵一阵出,杀了金谷此镇所有镇民,还时不时拐一些路人进来。他们的生魂会支撑我的躯体。”
谢尘钰变了色:“如此说来,你是死门。生门寻生,死门斩邪,斩了你一样能破阵。”
闻萧儿:“你们有剑,只有仙宗的灵剑才能斩了我。那么,请来吧。”
她双手拱拳,跪在地上,将脖子伸长。
“你不愿活?”季念昭将剑架在她颈间。
闻萧儿语调不改:“我醒来非自愿,一困就困了十数年,助纣为虐的事我不屑。”
“即使无邪布阵为你?”季念昭问。
闻萧儿叩首:“请道长勿留情,我已是邪魔之体。”
她这样说,剑往肉里寸进一分。
原本冲着要害去,剑仞的力度在半途突然撤去。季念昭收了剑,福至心灵道:“你这样笃定无邪布阵养你魂,反教我生了疑心。窥梦符呈现的幻境应当是布阵人所闻所见。然而我方才见那幻境,魂魄却是一直跟着闻子君。”
“布下生死阵的人,不应该是无邪,而是闻子君。”
“你又为什么要说谎?”季念昭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