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季念昭,却又并不是在看他。
“你今年多少岁了?”
季念昭:“二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无邪的面色越来越白,生命随着剑身的抽离迅速流失。
他捂袖轻咳,身子也佝偻得利害。
谢尘钰眼见他颤抖着要不行了,收了金乌剑。
雨水下得大,找到出路才是如今最困难的事。
“师尊,你可还好?”谢尘钰率先迈出步子。
季念昭两次入梦,损耗极大,神智本来有些不清明,揉着发胀的额头,忽然感到一阵疾风袭来,不是冲向他,直朝谢尘钰。
谢尘钰也察觉不对劲,却不闪躲,下意识回手出剑格挡。
依照无邪多年积聚的功力,谢尘钰的三脚猫功夫能挡个屁!
季念昭大骂着一脚把谢尘钰蹬飞。
就在他推出谢尘钰的刹那,那剑明明已经抢得先机,剑锋悬在季念昭颈后,堪堪停住。
无邪的利爪却未收住,捅进季念昭肩头,季念昭只来得及出手攻击,并未防备。
千山剑身旋陷进柔软的肉中,血喷溅而出,彻底补上谢尘钰先前那剑,绝无生机可还。
衣袍凌乱散落一地,周遭光景一寸寸化为齑粉,气派的街巷露出陈旧枯骨冢的原本面目。
无邪尸首倒下的地方迅速融化,谢尘钰俯身捡起,只有一张纸。
谢尘钰也打量这只照着无邪脸糊上的纸人,咬牙问:“居然只是纸扎人,让他跑了。”
季念昭:“他本来就只是一条孤魂,有意引我们前来。着了他的道,当年无邪杀了金谷全镇的人,根本压制不住杀气,恐怕邪尸出巢为祸四方。闻子君将自己半条魂绑在了无邪身上,设立此阵和上千不得往生的冤魂抗衡,将无邪魂魄永远封印在这里。”
“我们最开始遇见的老板老板娘二人,恐怕都是他一人分饰两角扮演的。”
“他脑后那张面,就是闻子君封印他献出的半条魂,连带着整个生死阵都会让人分化出两部分。一条善魂,一条恶魂,两两相抗,自我压制。”
“除非。”
季念昭与谢尘钰相互搀扶着走,阵中雨水有侵蚀之用,季念昭头脑发热,猛地磕在谢尘钰肩上。
阮执临头寻找出路,顺道问:“除非什么?”
季念昭目里闪烁,不再提。
“他挣脱不开阵法,就施计让我来捣毁,放魂魄解脱。生死阵如今已经破开了,走吧。”
谢尘钰僵了瞬,担忧瞟一眼季念昭血肉翻飞的肩头,停在原地,等他将半边身子都靠过来,才又继续走。
季念昭抹一把泥水,触到肩头,掌心全是血,痛得呵出气。
谢尘钰察觉到身边人的颤抖,转身钳住他双手,作势要解下他衣看伤。
扒了自己衣服,这还得了。季念昭捂住他手:“殿下,不用了。雨水瞧着要下大了,我们速行。”
谢尘钰还是满眼担忧,不接话,手上动作却没停,执意要看他伤势。
季念昭咬牙抡了两下胳膊:“看,好着呢。走吧。”
痛、痛、痛。但季念昭还是吸住气,憋出一个笑。
谢尘钰:“以后别干这种傻事了。”
季念昭:“殿下,我拿俸禄干活,让你受伤还了得。”
谢尘钰静静打量他,季念昭心道不妙,依谢尘钰这乖僻的脾性,以往就回怼自己了,哪有这么温和的时刻。
谢尘钰伸出手:“把身子靠过来,我扶你出阵。”
季念昭受宠若惊:“不用!殿下这样温柔的时候......”
还真是不常见,让他除了惊恐,就是怀疑谢尘钰已被阵中幻象影响。
谢尘钰有些不自在:“我先前对你很凶吗?”
你觉得呢?
金殿娇花,目中无人。
但季念昭嘴上可不能这样说,于是笑道:“殿下是太子,一国诸君需要魄力。”
谢尘钰有些不爽,一时不分轻重:“你能不能不要每一次受伤都这么没心没肺?”
季念昭怔了怔。
谢尘钰:“你觉得我现在表现得很奇怪吗?”
他小心牵起季念昭受伤的那只手腕,另一手执剑,防止有阵中鬼物突袭。
谢尘钰倒没再执着,只是面上很僵硬,道:“痛得话下次就不要再为我出头了。也不要逞强了,懂吗?”
他咬牙切齿,将最后几字强调一遍。
夜雨愈来愈急,本来就有伤在身,此刻身边人的余温透过布料汲过来,雨水冷到季念昭恨不得挤进这人怀里。
想来谢尘钰也并不会介意怀里抱个伤员赶路,但这番做法属实有些不要脸。
季念昭只好假装面如止水,若无其事平视前方,实则咬紧牙关,嘴里无声念叨“好痛”。
谢尘钰的脚步猛然收住,季念昭没刹住,跌进他怀里。他还有心思想:方才猜得不错,这人怀里确实暖和了很多。
季念昭想笑谢尘钰识人不清,险些中鬼物的套,方开口,一口腥甜呕了出来。
谢尘钰赶紧扶住他,揪住眉心,看阮冰轮的眼神也带有责备。
阮冰轮了然,流露歉意,蹲下身:“师尊。你不如趴我背上,我背你出阵。”
季念昭宽慰地摆手:“好啦,别磨蹭了。再不破阵,看你样子,只怕我们出不去。”
不待季念昭碰到阮冰轮的背,谢尘钰蓦地将季念昭横斜着抱起。
他一路小跑。
阮冰轮迷糊跟在后面,问起生死阵到底怎么一回事。季念昭就隐去关于自己的部分,将幻境所见的来龙去脉与两人细说一通。
听罢,阮执冷静地道:“也是苦命人,但这不是他害人的理由。”
谢尘钰:“那闻子君为何要设生死阵,那样多的阵法,偏要选这有害的一道。”
季念昭:“因为冤魂。这道阵子里那么多条冤魂,非他一个能够镇压。生死阵可以吸纳怨气,已经是上上之策。虽说是压制了大部分,阵法本身也变得邪异,但不至于为祸外界。”
“至于金谷镇中的幻景和活尸,多半出自无邪的手。他不甘心,想重回人世。”
谢尘钰摸了摸后脑勺的人脸,那张脸瘪了下去,却并未完全消掉,隐约有些轮廓。
季念昭有些忧虑:“我日后帮你向众仙门一问。你后脑勺长出的这张脸,等我们离开金谷镇后,应该很难再苏醒过来,威胁不大。”
他们走到镇口时,整座小镇的亡魂因为无邪的离开,终于得到解放。再也没有一个人存在的街巷在阳光下瓦解成四散的荧光,谢尘钰再睁眼,面前什么也不剩下了。
谢尘钰回想此中过节,越想越为闻子君一家人鸣不平,忿忿不平地说:“他们不抢难道闻子君就会眼睁睁看这群人饿死吗?办法一定是有的,却偏偏要弄出这样的惨案!”
谢尘钰手指骨节作痒,金乌鸣响,却不知向谁出剑。
季念昭难得附和谢尘钰一次,也是点头,有些遗憾:“是啊。无邪三人被镇民围剿的那晚,闻子君恐怕就是连夜为镇民跋涉寻找吃食去了。”
可是待他带着满芥子袋的食粮回到金谷镇时,只见到了家破人亡,遍野尸骸。
还有一个肝胆俱裂的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