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钟睿之想起来觉得是老天爷也在怜悯他,自刘家村去县城的路要宽很多,且没有山遮拦,让他们少吃了许多苦头。
他侧坐在摩托车的后座,车轮震一下他的腿就更痛一分,沧逸景放在车把手上的手掌也一直在渗出鲜血。
城里的房子更坚固些,倒未见有太多倒塌,但被物品砸破头,砸到四肢的也不少。
医院本身也因为地震晃动导致打碎了很多药品,能下床的患者们不敢再待在屋里,全在医院前的大院儿里站着。
还有家属推着病床下楼的,上头躺着不能动弹的患者。
而受伤要包扎的人却是在往医院里头挤,两波人对着冲,导致县人民医院从院前的空地,到就诊的大厅,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沧逸景背着钟睿之往前挤,他自己可以不看不抢,可钟睿之等不了。
在如此闷热拥挤的地方,钟睿之因为额头的伤口失血过多,四肢冰凉。若沧逸景没去,他这样在废墟里压到天亮人肯定没了。
为了不让钟睿之的伤脚被挤着,沧逸景时刻小心着。
“睿之?”沧逸景回头问,“还醒着吗?”
“嗯。”钟睿之小声回道,“腿疼呢,我会成瘸子吗?”
一抽一抽的疼,不怪他这么想。
“疼点儿好,可不能睡着。”沧逸景背着他,“我带你去挂急诊,骨头接上就好了。”
钟睿之知道他说的是安慰人的话,便道:“你又不是医生,我知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没那么容易好。”
“不怕,县里瞧不好,哥背你去市里,市里不行,哥背你去北京。”沧逸景道。
钟睿之问:“万一哪儿都治不好,说腿废了呢?”
“胡说。”那双修长漂亮的腿怎么能废了呢,这么完美的钟睿之,他是艺术家精雕细琢的完美作品,玉做的人,连星星都摘下来给他当了眼睛,却在他的手上受了伤,吃了苦。他不像是说给钟睿之听的,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肯定治得好!”
钟睿之看他语气不对,便说:“算了,真瘸了我也认了,有的人还生下来就是瘸呢,都能活。”
他是没吃过苦的,世人会觉得这样的娇花易碎,开的虽美碰一下就要谢了。却不知漂亮只是他众多优点中最直观最显而易见的一个而已。
他骨子里是强韧的,所以他能弹钢琴,也能扛锄头;能和小若玫说童话故事,也会告诉她并非每个公主都能遇上王子,但绝不能放弃勇敢爱人的能力;他能忍下旁人对他的轻蔑,却会在听见别人说沧麦丰坏话时,为沧麦丰打抱不平。
钟睿之是真的这么想,瘸了腿他还有手,还有脑子,所以没关系。
可沧逸景不这么想,他今天差点失去了小少爷,才刚刚失而复得,却又陷入了没有保护好他的深深自责里,他鼻子酸得要命,眼睛通红:“都是我的错。”
钟睿之收紧了搂着沧逸景脖子的手:“是你救了我,景哥真的没关系,人有两条腿呢。”
他越是这么说,沧逸景越是忍不住落泪,他歪头用肩膀蹭掉了眼泪:“瘸了哥背你一辈子。”
于是急诊的医生护士们看到了戏剧性的一幕,高大壮实的小伙子抹着眼泪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弟弟,他那漂亮的断了一条腿的弟弟,却在边上安慰他:“我没事的,你别哭了,让人笑话。”
沧逸景跑前跑后办手续交钱,守着钟睿之输液。他小腿处的胫腓骨都断了,腓骨更严重些,断了三节,需要植入钢钉。
县里的条件没有那么好,钟睿之用了止疼药,正靠在输液用的躺椅上疲惫的闭着眼睛。
沧逸景看着他,内心挣扎着。他想起刚刚把钟睿之从废墟里挖出来时,他抱着钟睿之说他们以后都不分开了,可如今他却下了决心,要把小少爷送回北京。
“睿之。”沧逸景半蹲下身子,他身上沾满了血和泥,“还疼吗?”
“我好多了。”钟睿之头上的伤被包扎好止了血,但已经流出的血补不回来。
刚刚查血的结果显示他失血很严重,红细胞、血小板、白蛋白这些血值都很低。
但因为地震增加了伤患,整个秦皇岛市的血库都告急,拿不出血给钟睿之输。唯一可以让沧逸景选择的,是一种叫「人血白蛋白」的进口药,一瓶五克,要六百元。
高昂的价格,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沧逸景单膝跪在钟睿之面前,俯身抱住了他:“睿之,把你家里电话号码告诉我。”
钟睿之问:“干什么?”
沧逸景:“让你妈来接你回北京。”
钟睿之道:“知青不能随便回去的。”
“不是随便回去,是去治伤,你的骨头必须去北京接,让你家里,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钢板。”沧逸景道,“这边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让小叔帮你出请假证明,你好好的去,养好伤…”
他后面想说「再回来」。
却改口:“你到时候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这里条件太差了,委屈了你。”
他说着哽咽起来,医院里闹哄哄的环境,都在作证着他的话。
“连张病床都没得躺。”他心疼啊,疼的身子都在发抖。
当时的钟睿之并不懂沧逸景对他的心疼,还在说:“手术在哪都一样啊,队长给我出证明,符合规定吗?不合规矩的事,可不能做。”他怕连累沧麦丰,“而且,请假申请的证明要批好久呢,我总不能一直拖着断腿等不是?”
“先去了,证明的事这边慢慢补过去。”沧逸景道,“乖,听哥哥的话,电话号码报给我,我让你妈来接你回去。”
钟睿之犹豫着。
“我刚刚听外头人说,是唐山发了地震,咱们这儿是受了波及,唐山那边情况很糟糕,你妈肯定担心你,无论如何,都要打电话给她报个平安的。”沧逸景换了个说法:“还有,你要在这儿动手术,手术同意书的字也需要她来签。”
但其实这种紧急手术,钟睿之本人是可以出具委托书,让沧逸景签字的。
钟睿之不知道,他被沧逸景唬住了,告诉了沧逸景家里的电话号码。
“好,这才乖。”沧逸景道,“我去打电话,你等我一会儿。”
沧逸景在医院给姚勉打的电话,他的话很简短。
沧逸景:“您好,请问是钟睿之家吗?”
姚勉:“对,我是他母亲。”
沧逸景:“我是泉庄的沧逸景…”
姚勉立即打断道:“秦皇岛被地震波及了吗?睿睿他出事了?”
“阿姨,睿之没有生命危险。”沧逸景把话说在前头让她安心,是个很通情理和聪明的说法,“但他的腿被房梁砸中骨折了,希望您能带他去北京动手术。”他继续说,“这边电话费很贵,其他的事等您来了再说,我们在县人民医院,急诊科。”
姚勉:“好,我马上去,马上去!”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焦躁不安,“谢谢你,帮我照顾好睿之,我…下午就能到!”
沧逸景挂断了电话,想去外头买点吃的给钟睿之,可大家被地震吓得慌了阵脚,国营的小吃店没有开门。
他只好折返回去,打算骑摩托车回家拿点吃的来。他本也是要回家的,即使不拿吃的,也要回去一趟。
隔壁床位的家属是个中年大叔,他答应帮沧逸景照看钟睿之。
“景哥你要走?”
大约是失血过多受伤后产生了依赖心理,他并不想沧逸景走。
沧逸景:“我回去拿点吃的来。”
“我不饿。”钟睿之立马道,“别走行吗?万一医生来找家属怎么办?万一我又睡着了,迷糊了怎么办?我还晕着呢。”
沧逸景肯定放心不下钟睿之,但他要回去拿那样一定要拿来的东西,他走上前抱住钟睿之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快去快回的,我妈和若玫不见我回去也会担心的。”
听他这么说,钟睿之才勉强点头:“我把这个忘了。”
景哥不是他一个人的景哥,他还是沧家的儿子,若玫的哥哥。
那一瞬钟睿之想,如果沧逸景真的只属于他一个人该多好啊。
沧逸景骑着摩托,几乎是飞回的泉庄,拿吃的只是对钟睿之的借口,不是最重要的,他要拿的其实是他的存折。
从他高中毕业到现在,工分的分红,还有杂七杂八的所有加在一起,攒下的一千两百块钱。
黄秀娟看着儿子来去如风,满身的泥污来不及洗,水都没喝一口,拿起饭盒装了点吃的,然后说了一句:“小钟被砸骨折了,在医院,我要去照顾他。”就又跨上摩托走了。
沧逸景没有丝毫犹豫,去银行把钱全取了出来,给钟睿之买了两瓶白蛋白。
看着那淡金色的液体,输进小少爷的血管里后,他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钟睿之半靠着问他:“这是什么药?”
沧逸景不说:“医生开的,止血消炎的吧。”
“怎么这么小瓶?”钟睿之问。
“你管那么多干嘛。”沧逸景打开饭盒,“吃点东西吧,我去给你倒水。”
他的手洗干净了,没有包扎,伤口有些触目惊心。
钟睿之看着他的手:“快去让护士给你消消毒,包扎一下吧。”
沧逸景应下:“好,你别担心我,好好吃饭,吃好了休息会儿,你妈妈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