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关在鸡笼里的大公鸡就叫了,一声比一声嘹亮,喊醒了赵家小院。
青木儿一下被惊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压腿,他迷蒙地在床上劈了个叉,仰头却发现床帐不对,低头再一看床上的大红被,终于想起他早已不在梅花院,不用每日练习压腿下腰后踢腿来保持身体的软度了。
腰要软,臀要翘,眉眼含情,笑声魅惑,这都是清倌必备的。
梅花院不像那些高贵的勾栏院,里边的姑娘清倌都得要求才艺双绝,琴棋书画舞样样精通,且卖艺不卖身,梅花院就是个专注皮肉生意的窑子,与其学那些虚的,不如学怎么用身体手段留下官人。
青木儿也要学这些花样儿,但他有美夫郎照看,十五岁以前不用接客,到了十五岁,即便是美夫郎也无法改变院里的规矩。
梅花院从不养闲人。
他愣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赵炎黑着一张脸坐在简陋的拼床上,正皱眉怒视着他,他唰地收回两条腿,惶恐不安地看向赵炎。
赵炎坐着缓了一会儿神,方才完全清醒,眉头一松,见到床上小夫郎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刚松开的眉头又是一紧。
他转开脸,利落地下床把被铺收拾进木柜里,还剩三块床板得装回去。
于是他看了一眼青木儿,说:“我放床板,你再睡。”
青木儿连忙跪起,拉开卷成条的半边床铺,柔声说:“我不睡了,您铺吧。”
说完脸色一白,轻柔含情,这是对待官人的语气。
赵炎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弯腰把床板叠在一起,单手拎了过去。
床板拼好,床铺盖上,又是原本那张半新的婚床。
青木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把被铺整理好,手指翻飞地编了一条辫子,辫子一卷绕着发髻盘了两圈,最后用布条一扎,镜子都不用照,就知道这发髻盘得绝对漂漂亮亮。
反观赵炎后脑勺上,胡乱扎的发髻,还有许多凌乱的头发落在肩头,若是头发柔顺倒还好,偏生他的发尾带了点卷翘,瞧着乱糟糟的。
但赵炎不在意,只要不耽误干活,头发什么样都没所谓。
两人从房里出来时,周竹正蹲在院子里洗脸,见了两人,周竹快速洗完把 水一倒,拿着木盆对他们说:“起来了?”
赵炎点了点头,喊了句阿爹,转身去了茅房。
青木儿也跟着喊了一声,喊完看着周竹却不知要做些什么,只好按照以前照顾美夫郎的经验,拿过周竹手里的木盆,双手端着问:“阿爹,这个要放去哪?”
见青木儿端着盆无措的模样,周竹心下有些疑惑,昨日给他递瓶子的时候,碰到他的手,就觉得不对,农家子的小哥儿再怎么娇生惯养,手里也不可能没有茧子。
可他碰到的手,软嫩得很,丝毫不像做过农活的手。
周竹心有疑惑,面上倒是没有表露出来,他冲青木儿笑了笑,说:“放灶房里就行,灶房里有新折的杨柳枝和木盆,先洗把脸,一会吃早饭。”
青木儿忙不迭点头,拿着木盆扭身踩着猫步进了灶房。
他走路的方式,让身后的周竹止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后院大公鸡叫了一声,方才惊醒。
周竹想到镇上富人家的小哥儿也有这般走路的,心下觉着自己少见多怪,便没再多想,卷起袖子去后院菜地摘两把菜。
青木儿把不大的灶房看了一圈,把木盆放在角落的木架上,木架中间层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新的木盆,里边放了几根冒着桨的杨柳枝。
用杨柳枝刷了牙,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到木盆里,用手掌轻轻拨弄了几下,双手捧起一小滩水扑在脸上,随即用中指和无名指在脸上轻轻拍了拍。
有一种说不出的娇俏,彷佛被这样洗过,脸能干干净净。
赵炎站在他侧后方沉默地看了两眼,在青木儿发觉之前进了灶房拿木盆洗脸,出来的时候,青木儿正好洗完。
青木儿见赵炎拿木盆,知道他要清洗,便主动给他舀了水,别的农活他不会做,伺候人的活儿他很擅长。
他还是有点怕赵炎,舀完水就回灶房去了。
赵炎看着木盆里的水,顿了一会,手捧一大滩水往脸上一甩,最后粗鲁地搓了几下,结束的时候,他不知在想什么,合起手掌朝脸颊啪啪两下。
他对自己向来粗糙,拍脸的手劲不小,没一会脸就麻了,幸好他皮肤黑,拍红了也不明显。
他瘫着一张俊脸,沉默片刻,把水倒了。
昨天的宴席剩的东西不多,这种天气菜肉留不到第二天,索性让吃席的人都吃完,剩下的大部分是馍馍饽饽。
前阵子收完稻子,已经脱壳装好了,就差舂米,有活儿要做,早饭就不能省。
周竹蒸了八个大馍馍,又从竹篮里挑挑拣拣最后取了三个鸡蛋,加把韭菜一起炒,夹在馍馍里吃,香得很。
两只小的这会也从房里出来,周竹忙着做早饭抽不出手,青木儿正愁不知该做什么,主动揽了活儿。
赵玲儿和赵湛儿九岁,洗脸穿衣什么都会,烧火洗菜干起来也不含糊,就是他们身量不够,水缸太高太大,他们踮脚舀水容易撒,平时都是赵有德或者周竹帮着舀水。
这会儿是青木儿给他们舀。
俩儿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娃娃撅着屁股把脸塞进木盆里,散落的头发差点掉进木盆里,青木儿连忙一手抓一把,才没让他俩的头发湿掉。
大概是这样的动作让两只觉得有趣,赵玲儿捧着脸咔咔笑,就连赵湛儿都疑惑地抬起头看自己被抓起的头发。
赵玲儿眨巴眨巴大眼睛,说:“哥夫郎,你的发式真好看。”
赵湛儿跟着点点头:“好看。”
青木儿把布巾给他们擦脸,心想灶房前的活儿他不知怎么做,可编发他最是擅长,有了事做,心里也不用一直提着。
他转头看灶房里周竹还在忙,早饭一时没那么快做好,悄声问他们:“那我给你们梳头,好不好?”
赵玲儿睁大眼睛,满心欢喜。
青木儿从房里拿了一把梳子出来,俩儿娃娃已经搬来木墩乖乖坐在小院里等着,他们还给他也搬了一个小木凳。
因他俩长得相似,青木儿给他们也梳了相似的头发,小脑袋一边编了两股辫子,辫子绕着小发髻转了一圈,最后挽了个半圆挂在发髻上,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
唯一不同的就是发髻的布条颜色不同,一个粉色一个浅绿色,飘在耳旁,随风起舞。
以前他们的头发都是周竹简单梳齐,平日里活儿多,没有这么多空闲时间给两个娃娃梳漂亮发式,再说,周竹也没有这样的好手艺。
此时他们得了新发式,看着青木儿满眼崇拜。
赵玲儿在家里活泼些,从木墩上蹦起就要去找阿爹,赵湛儿慢了她好几步,跟在后头“姐姐姐姐”地小声喊。
赵玲儿听到弟弟的叫声,停下了脚步,回头拉起弟弟一块儿去找阿爹。
新发式得到了全家人的盛赞。
就连面无表情的赵炎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早饭摆上桌,赵有德提着木桶从后院进来,他去给菜地浇水,村河离他们家实在远,浇菜得来回跑好几趟,因此一起床脸没洗牙没清就先去打水浇菜,以免日头起来再浇,会烧根。
一家六口坐在堂屋吃饭。
赵有德寡言,赵炎话更少,周竹还算有话,赵湛儿一般不开口,青木儿本就因身份少说少错,一顿饭只有赵玲儿叽叽喳喳。
一会说要给村里的小伙伴看,一会说明天还要哥夫郎帮她梳头,听得人脸上都是笑意。
吃着饭,周竹想起昨天匆忙,关于赵炎的许多事都没问清楚,这会趁着大家都在,顺势问了。
“阿炎,你这次回来,还要再去永平县吗?”
赵炎说:“不去了,我在镇上找了新的,也是打铁。”
要不是为了等这份工,赵炎也不会错过他爹托人给他的口信,他现在的打铁技艺已经出师,不拘泥于在什么地方做工,这时候回家乡正合适。
他回得早,刚好错过了传口信的人,等那人回到镇上遇到他,已经是成亲当日。
没办法,他只好匆匆往回赶,没想到刚到家,就听到了堂弟说的那句话。
传口信的人只说让他回去成亲,没说别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隐情,一时只觉赵玉才从小到大爱推卸责任的德性都不曾改过。
对于这被迫换亲的小哥儿,既已成了亲,那就好好过,不过看小哥儿对着他十分害怕的模样,就知自己不入他眼,想必小哥儿对换亲之事相当抗拒。
想至此,赵炎面无表情的脸绷得更紧了。
青木儿捏着手里半块馍馍,原本吃到馍馍叫他心满意足,可听到赵炎说留在镇上,嘴里的馍馍瞬间就有些难以下咽了。
赵炎留在镇上,势必常回家,那他若想逃跑,就得摸清赵炎做工回家的时间。
想罢,他对着赵炎虽胆怯谨慎,但还是细声地问了一句:“何、何时去?”
赵炎内心讶异了一下,这小哥儿怕他,可小哥儿竟然愿意主动问他,难不成,他猜错了小哥儿心中所想?
他面上表情不变,声音沉稳:“三日后。”
三日,只需三日。
青木儿恍惚不定的心有了盼头,面上松快了许多,紧接着,又小声问道:“何时回?”
赵炎一听,不知怎的坐直了身体:“定的五日回一次。”
这下,青木儿当真是全然放下了心,赵炎不在,他只要寻个借口,比如上镇子给赵炎送东西,那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
“到时……”青木儿陷入沉思,无意识地往嘴里塞了块馍馍,末了牙齿还咬了一下指尖,“到时,家里做了好吃的,我给你送、送些过去……”
其他人都顾着吃手里的东西,青木儿的动作只有坐在他旁边的赵炎看得清清楚楚。
赵炎只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好。”赵炎说。
见儿子和夫郎相处融洽,周竹放下了心,又闻他儿子留在镇上做工,更是心情畅快,他儿子刚成亲,若是没几日就走,清哥儿无论是跟着去还是留在家里,都是件为难的事。
“镇上好,镇上好,离家近些。”
吃过早饭,赵有德去舂米,周竹则是在家里编竹篮子,竹篮子能换钱,五个小竹篮三个铜板,大竹篮则是一个铜板一个,编一个月能挣三十文到五十文左右,是个不错的进项。
赵炎觉得自己站在院子里像个门神,思及家里木柴在办宴席的时候用得没剩什么了,遂转身进柴房拿了把砍刀。
出来时看了一眼青木儿,本想问他一句去不去,但看青木儿脖子瑟缩了一下,还往后退了两步,便没有开口,打算自个儿去,被周竹叫停了。
周竹手上飞快地编着竹篮子:“阿炎,带清哥儿一块儿去,也好认认进山的路。”
赵炎没直接答应,他看向了青木儿,不知怎的内心忽然升起一丝紧张。
青木儿盯着他手里的柴刀,有些畏怯,但阿爹发话,他不敢不从,遂轻轻点了下头。
赵炎揪起的心徒然一松,手里的柴刀都变轻了,他进柴房拿了一顶斗笠,放到小夫郎面前,等小夫郎接过,率先走了出去。
青木儿拿着那顶斗笠懵了一会,讷讷地看向周竹,周竹笑着看他,说:“外头日头大,戴好了再去。”
他迟钝地“哎”了一声,低着头把斗笠戴上,匆匆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