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隔着老远看见李王八和一群纨绔正对着前边的靶子瞄弓箭。
“前边那是……”许东林细看之下,惊道,“活人?!”
沈望叔微微眯眼,看清了几乎要与活靶融为一体的褐衣小人,身上红一块黑一块,看也知道被当靶子之前先挨了顿揍。
“这个李王八,胆儿真是够大的,也不怕闹出人命来。”
许东林这边感叹着,余光注意到身旁人走了出去。
“诶诶诶,沈三,你上哪儿去!”
“哟,李王八,这么巧,你也来打鸟?”
沈望叔离一群人几步远,放慢了速度,慢悠悠的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眼前的人。
最中央的尖嘴猴腮看清来者,斜着嘴笑了:“我当时哪来的狗叫,原来是翻墙头的沈三公子啊!说起来,你那墙头上的风景是不是和咱们这下边的不一样啊,啊?”
话还没落地,旁边几个就大笑起来。
照沈望叔的话讲,就是一群合格的狗。
“李王八,你他娘的嘴巴放干净点!”
牵着马姗姗来迟的许东林出声骂道。
沈望叔不气反笑,慢吞吞的下马,动作自带一股子矜贵气,一身缀着银线云纹蓝袍在阳光下流动起来,仿若一汪澄澈清冷的湖泊。
他走上前,伸手拿了一把弓箭,突然一个转身,对着笑得猥琐的李王八来了个空弦。
一阵罡风将他脸侧两撇毛吹到耳后根,吓得他两腿一软退了两步。
沈望叔偏头笑得恣意:“李王八,我当你胆子够大的呢!这样看也不过如此。”
说完脸上笑意渐渐散去,看起来颇有几分他爹不怒自威的气势在。
目光瞥向前边的活人靶,轻飘飘道:“况且你这活人靶能见得了人么?你就不怕我告到衙门府去,到时候治你个草菅人命的罪。
“怎么?要不要求求我?可能我还能考虑考虑放过你。”
李王八脸色变了一瞬,但转瞬想到什么,笑得格外不要脸:“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绑的?这分明在我来之前就有了,大伙可都看见了!”
“是不是把人带过来一问不就知道了?谁绑的自己他能不知道?”
许东林插话,喊来两个小厮把人带过来。
沈望叔反客为主的坐在李王八的宝座上,给许东林扔去个黄澄澄的橘子,自己捏了俩葡萄塞嘴里。
心里感叹,这李王八真是会过日子。
“你给我起来!”
沈望叔对着怒气冲冲的李王八招了招手,眼看着人半信半疑的靠近,“噗”的一下将嘴里的葡萄籽全吐他脸上去,一副无赖样:“我偏不起,你打我啊!”
李王八反应极快的将头一偏,躲过了大半,但到底还落了几颗在衣襟上。
闻他这挑衅的话,拳头都举起来了,眼冒火星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不敢?!”
沈望叔笑哼了一声,随后轻蹙眉头,作一脸凶样指了下他:“你敢动我,我叫我二姐揍死你!”
果然,一提到他二姐,李王八总得顾忌几分。
这边话刚说完,两个小厮抬着血淋淋的人走来。
沈望叔正色,看清眼前半死不活的人,眉眼多了几分惊色:“你把人打死了?!”
李王八见他这样也不由得愣了下,“我打他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呢,怎么这会儿装上死了?”
“果然是你绑的!”
许东林抓着他的话漏,一口咬定。
“不是,我……”李王八气的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一脚踹上前边的人:“你他妈的别装死,赶紧给小爷站起来!”
沈望叔见他这蠢样,从后边一脚踹上他的屁股墩。
这一脚使了十分力气,把他踹得狗爬两步后四脚朝地,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人都这样了你还打!你是真想闹出人命啊?”
随后对两小厮喝道:“愣着干什么,赶紧请郎中!”
李王八脑袋被浆糊黏住了,叫住了他:“等等!”
王八被几个人一块抬起来后,没好气的推开他们,抬腿大步朝沈望叔走去。
气势太凶,搞得沈望叔有点怂,余光一瞥,许东林已经躲到他身后去了,顺便赠他一对白眼。
没用的东西,比他还怂!
要不是他顾忌着被他爹抓去,至于沦落到连个伺候保护的人也没带的地步么?
眼下还是得靠他自己,他抬了抬下巴,故作淡定问:“你想干什么?!”
“今日之事跟你们没干系,你最好别掺和!这个狗东西惊了我的马,叫我好一顿摔,我打他一顿,也算不亏。”
“你好理直气壮啊。”沈望叔深深为他的不要脸折服,但此刻也只是点点头:“行了行了,人你也打了,该送郎中送郎中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偏不放,你能奈我何?”
李王八不愧是李王八,不紧不慢的捅娄子。
沈望叔知道他,越劝越来劲,干脆不说了,拉着许东林就往外走:“行行行,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
话讲一半,感受到一股阻力,低头一看,一只红里透黑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顺着那只手看去,一双黑红的瞳仁直直的盯着自己。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
沈望叔只从其中看见了浓浓的不甘和渴望。
他想活下去。
看了那一眼后,沈望叔就跟昏了头的君一样。
莫名停了步子,片刻后转过头看向李王八,目光淡然:“这样吧,人我买了,你出价。”
旁边的许东林吹他耳边风:“你干啥啊?你有钱么你就买?这事咱还是不管了吧,说到底他们府里的事儿,跟咱也没关系……”
李王八扬眉,想到什么,目光像个□□似的将沈望叔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嘴巴一斜,脸上的肉挤在一起,踢了一脚快咽气的狗奴,“你小子好福气啊,都这样了沈三公子还能看上你,啧啧啧,好福气啊!”
“你卖是不卖?”
沈望叔面无表情斜睨他。
李王八笑开了花:“卖啊,怎么不卖?五百两,你要不要?”
许东林张牙舞爪跳起来,一把扇子差点怼他脸上:“五百两!你怎么不去抢?!”
半刻钟后。
许东林在他耳边痛心疾首道:“沈望叔啊沈望叔,你今儿是怎么了?咱不是来报仇的么?怎么还搭进去你的玉和我的扇子?真真赔了夫人又折兵!折一大堆兵!!”
说完粗略瞟了一眼两小厮拉着的男人,不免怀疑:“沈三,你该不会真看上他了吧?这黑不溜秋的,你眼神今儿也坏了?”
沈望叔面无表情转向他,腿刚抬到一半,许东林未卜先知的跑了,在前边笑得跟傻子似的。
“说笑呢么,怎么还当真了?”
沈望叔瞥了一眼木板之上的人,道:“好歹是个人命,要是咱俩也不管,落李王八手里,过两日估计只能是个蚊虫啃咬的尸体。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权当渡佛了吧。”
许东林小声嘀咕:“死就死了,一个小小侍从而已嘛……”
沈望叔皱了皱眉,问:“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我的扇子怎么办?还有你的玉,那不是你娘留给你的么?”
沈望叔不太在意:“找个机会要回来就是了,至于你的扇子,改日我找吕老头重新给你写一个还不成么?”
“成成成,给我写上‘世间绝色,古今无双’啊!”
“写‘许家小六,二傻一个’。”
“嘿!”
裴行山迷迷糊糊间看见湛蓝的天际,飘着几丝白云,干净澄澈一如他的衣衫,耀眼明亮。
那双眼睛是清潭下洁白的玉石。
亮得发白的太阳是他的心脏,善良且温暖。
从他见到沈望叔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世间少有的好人。
耳边声音一会近一会远,他清楚的从中辨出他的声音,清朗如同山谷溪流,悦耳极了。
沈望叔这三个字从他抓住他的那一刻起,就嵌进了他的心上。
裴行山一睁开眼,就看见木质房梁,刚要起身,一道声音从旁边悠悠传来:“诶,躺好啊,刚花了大价钱擦的药,别动没了。”
他一听这话,身子僵住,连动也不敢动,小心翼翼的躺下,眼睛往一旁看去,却只瞧见一块长袍衣角。
他犹豫片刻,声音喑哑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沈望叔立刻放下茶盏,杯底和桌面磕出一声脆响:“停,到此为止,下面的话不用说。”
朝他走近,站在他面前,将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他一双漆黑的眼仁上,点点头:“能喘气了就行,你近来就躺着馆里养病,等能下地了就回家找你娘去。”
裴行山第一回看清他的脸,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再回神,沈望叔离他只有两拳远,两人离得极近。
他能看清他被阳光照的几近透明的脸庞,有如清潭一般明亮的眼睛,水润的唇一张一合:“然后,你就当没见过我,懂么?”
他却只能愣愣问:“为何?”
眼前的精致公子眉头一蹙,整张脸登时生动起来,即便说出来的话并不好听:“你就当我闲的没事干行么?”
“可我……”
“打住!小爷不需要你报恩,我府里也不需要人,你,养好伤,回家去,明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