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几日,云初晴。
满池莲荷凋残,枯枝朽叶瑟瑟动。
王府门前忽来了一乘小轿,仆从挑帘,扶下来一个男子,二十三四,方脸宽腮,髠顶发而结辫,女真衣饰,像是个风流年少。家仆郑护笑道:“却是纥石烈大人——”谋良虎点头,说道:“不知沈王在不在呢?中秋将近,我携了一些果物,听说王爷爱吃石榴,这是南朝进贡的水晶石榴呢。”郑护一面躬身,一面将谋良虎往府内引了,在书房见过了允晟。允晟暂搁了纸笔,将那石榴尝了尝,果然鲜美。他说这一番是为答谢允晟探望兄长,允晟问他元帅可好,他说病早好了,行动如常。如是寒暄、闲聊,谋良虎便请了辞,自往槛外走了。
天阴阴,这一路柳护花遮,青萝蔓蔓枝枝,门一会儿如葫芦,一会儿如拱,亦难知转过了几道门,行过了几片湖。他见那青石地上一张鹅黄帕子,即拾了来,捧着一看,帕上新绣白马,马儿眼如传神,细嗅着,如芬芳……
“——那是我的。”
芳沅立一道葫芦门后,南人装束,藕色掐牙的长褙子,一色云白的裙,裙下未露鞋尖儿。因新洗了头,丝发披拂,未挽髻,不簪花、不戴翠,凄凄然几分像鬼。
谋良虎吓了一跳,以为这汉女必是沈王的第三房妾,急急忙忙补过一礼:“见过夫人。”又行几步,将这帕子递给了她。芳沅接过帕子,又昂然道:“你说话仔细,我可不是什么夫人,我是皇上新封的泽国公主,蒙了恩典与姐妹同住几日。难道天底下是个女子就得嫁给你们完颜家么?”谋良虎听了也未气,而只笑道:“我并不姓完颜,我叫纥石烈谋良虎,是纥石烈志宁元帅的亲弟弟,当朝的金紫光禄大夫。你爷爷是梁王兀术,我哥哥正是他的女婿,算上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叔呢。公主绣这帕子,可是已有意中人?不知是朝中哪位俊杰呢?”
“叔叔?”
允晟过来道:“妹妹,这便是你谋良虎叔叔。”
芳沅静静瞧他一刻,不语,拂袖而去。
又几日,芳沅与春琴等人在院中放风筝。春琴持金鱼,秋婵放鹞子,阮娥拿仙人,芳沅便挑了一只春燕,这风筝上也细细题了诗: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待这春燕飞高,芳沅拿小剪刀将线剪了,它飞得极高、极远,比日头高,比白云远……
中秋将至,拜别阮娥等人,芳沅迁居宫中琼华楼。
允晟临别道:“哥哥对不住妹妹。”芳沅只说:“哥哥为国生计,不好苛责。你往后多待嫋嫋好些,便是了。她一人孤苦,你须怜之。”中都皇宫,自有它的辉煌之处。天是青青的天,云是朗朗的云。墙是朱墙,门是龙门,瓦是金瓦,地是琉璃地。而这琼华楼较冷僻,居东南角,幽幽静静,前后遍栽海棠,春来绯如云。今近中秋,肥叶似碧。之后有一弯莲花池,袅袅婷婷一些残花,依旧红得像肉,白得像脂。当日,李元妃派来四婢,红萼,青绶,银箫,紫轩,另许多钗环衣饰、日用之物,尤其一对金镶玉如意,尺把长,说这如意便是嫁妆,压箱底用的,安乐公主也有。芳沅谢了恩,忙道:“我已有丈夫,岂能再嫁!”李元妃笑道:“蒙古男子有什么好?咱们女真男儿才好呢,若看中哪个,就告诉我。”芳沅便说:“南人重贞节,不可改嫁、再嫁。”她却说:“若那男子不好,或是早死了,岂能叫女方断送一生?女方改嫁,顺理成章。为什么不能改嫁呢?咱们女真姑娘就是可以改嫁的。在太宗时,还有嫁给叔叔、侄儿的呢,如今倒没了。你这一条规矩,实在不妥。不过,你既然痴情,我也不好强逼。也不知那蒙古王子何等人才,白白地勾了你这丫头的魂。”
转眼天暮又成雨,洒潇潇……
一张雪白大床居中而摆,帘外竹影绰绰,一枝一叶如鸣泣。
芳沅辗转于床,又听雨打莲池声。
葛术虎臂架一只游隼,另一手提了只野兔儿,正对她笑呢。
“这是我抓给四儿的,喜欢吗?”
一只春燕风筝忽而飘悠悠跌折在地,他便放飞了这鹰,将这风筝捡起,青粉两色,题诗一首: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
墨痕如泣痕。
——又是梦吗?
她醒来时,丫鬟红萼在帘外道:“公主在梦中叫了半日‘相公’,不知公主的相公是哪一个?”芳沅忽觉粉上有泪痕,于是说:“是我叫错了,我并没有相公。”
中秋当夜,宫中有个小家宴,设在玉蟾楼。金桂香中,觥筹交错。完颜雍再见芳沅,赐了她一支赤金北珠步摇。这步摇被装在一只楠木盒中,珠如龙眼大,其光熠熠。太子允恭、沈王允晟、越王允中等诸皇子及家眷都在,众人拈题吟诗,又行酒令,皆推沈王为魁。菜有东坡豆腐、蟹生、橙醋洗手蟹、粉煎肉、鱼胙、小鸡二色莲子羹、骆驼蹄、广寒糕、蜜煎橄榄、春兰秋菊等。这春兰秋菊是用红石榴、雪梨、橙子切丁一拌,和以细糖霜、梅卤水、紫苏籽而成,赤、黄、白三色间杂,其味甘香咸酸,十分清爽。芳沅在南朝也吃过春兰秋菊,是与爹爹、阿娘一块儿吃的,一家子在桂树下设了桌椅,赏花赏月,说说笑笑,阿娘还说今年的栗糕仿佛有些涩呢……忆往昔,叹如今,人事俱非了。允晟饮了酒,说道:“论文才之高下,我不能算第一等,第一等当是我妹妹长乐。”李元妃道:“莫不如让皇上为长乐、安乐拈一个字,叫她们各作一首。”完颜雍点头,正拈到一个“月”字。安乐公主有心学妆,额心一个梅花钿,衣衫浓红如云,而芳沅只是素妆、青衫碧裙,这二人相邻而坐,正是一浓一淡,一艳一雅。完颜安乐又拿帕子掩了口,笑道:“娘娘这话可是叫我出丑了!我哪懂什么吟诗作词的呢!只是,我近来听说了一首词,写的十分好,这便拿它充数吧。”即着人铺了纸,提笔道:
琼台玉阶珠帘卷,孤江几点春愁。朝来芙蓉镜里瘦,蛾眉懒画水悠悠。
青山寂寞宫花尽,沙上鸳鸯佳偶。东风忽老心事休,明月又上小重楼。
那一头,芳沅也在写:
青霜剑,白玉鞍,画楼春晓明月残。
锦屏前,琵琶慢,故国魂断,坐看吴山。
乱!乱!乱!
杏花晚,罗衾寒,银釭相照红泪染。
翠眉弯,愁痕淡,鬓云轻掩,犹感君怜。
叹!叹!叹!
执事们各将这两首词交给完颜雍品鉴。
一轮朗月照青松,青松何潇潇。完颜雍将这两幅长长的词拈在手中,先看过安乐的词,抚须而笑:“这不是那仪福公主写的么?倒让你拿来充数了!”又看芳沅的词,一读再读,忽而凝眉:“‘故国魂断,坐看吴山’,国是哪个国,山是哪个山?”芳沅道:“国是大宋的国,山是大宋的山。”完颜雍马上冷笑道:“胡闹!你是梁王孙女,大金公主,仰浩荡之天恩,为什么怀恋南朝?”她便说:“非为怀恋南朝,而是见月思乡。”完颜雍似有动怒之意,又说:“我看你是聪明过分、投机取巧。”这时,允晟忙说:“海陵诗好,‘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管他是吴山还是什么山,这山终归还是大金的山啊。”完颜雍听了,叹道:“也好。”允晟又忙递了眼色给芳沅,芳沅便拿这象牙签子叉了一块春兰秋菊,自吃了……
宴后,完颜允晟归府,太子允恭前来送别,忽见阮娥正等在轿前,便笑道:“三弟啊,这美人便是你的第三房妾么?”
“正是。”
允恭痴痴而望……
“嫋嫋,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嫋嫋见过太子殿下。”
允恭笑道:“好,都好。”
俄而月入云间。轿中,阮娥凝目道:“不知姐姐在宫中过得可好?”允晟叹而摇头:“今夜皇上叫她作诗,她非要写什么‘锦屏前,琵琶慢,故国魂断,坐看吴山’,国是什么国,山是什么山?我知道她是南人,心有南朝,可是……幸亏我将话岔开了。你这姐姐也太随心所欲了一些,宫中险恶,只怕她往后要吃苦头呢。论及为人,她固然有些放肆——嫋嫋,你放心,我日后必多护着她。她毕竟也是我的亲堂妹啊,藕菂相连心呢。”阮娥笑说:“我这姐姐是个痴心人,我也是个痴心人……嫋嫋这一生已付王爷……”允晟便悄悄捉住她一只手,往手背亲了一下……
这竹影仿佛芳魂一缕,幽幽飒飒。
芳沅醒时头痛,痛如雾,不知是不是因昨夜中秋宴上新饮了酒。酒浓睡也浓,一夜竟无梦。那案上焚着一炉长生香。披了一件青烟似的大袖衫子起了来,便见镜台前银箫正拿着那珍珠金步摇往头上戴。她从镜中窥见芳沅的半张脸,吃了一吓,手上一跌,步摇坠了地,簪首所镶的一大粒珍珠便也滚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