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中原,盛玲珑心底涌出一股久违的畅快。
她装束干练,身着紫色劲装,左手握剑,右肩挎着包袱,嘴里叼着个甜腻粘牙的麦芽糖,信步走在赤云城长街之上。
昨夜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格外的清新。
临近正午时分,她拐进闹市中最为繁华热闹的醉仙楼,在二楼雅间落座,透过窗户,一边用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听楼下说书先生讲一些江湖之事。
盛玲珑端着温热的茶盏,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楼下的说书内容吸引了注意,执杯的手悬在半空中,茶汤荡起波纹,她侧目往下望去。
那已过花甲之年的灰袍老先生一拍惊堂木,唾沫横飞,双目炯炯,他老神神在在地捋着胡须说:“玄冰卷?那都销声匿迹多少年了!想当年多少英雄豪杰趋之若鹜,为之痴狂,可惜啊,却偏偏在盛玲珑的身上断了线索。”
“唉,想那盛无名当代巨侠,盛玲珑也是天纵之才,怎就因这玄冰卷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最后成了一抷黄土,实在是令人唏嘘。”
台下有人感慨出声,盛玲珑不禁眉梢微扬,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还有人记着她呢。
她轻轻摇头,指腹来回摩挲着烧制的精美绝伦的茶盏,旋即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汤清澈,却有些苦涩,一入口她便蹙起了眉毛,有些嫌弃地将茶壶推得远了些。
鲜嫩多汁的鸡腿刚入口,就听下方一道明朗清脆的女声骤然响起,她不用去看也知道这是谁的声音,简直就是冤家路窄。
两年已过,也不知她的霹雳拳是否有所精进。
沈千帆一袭绿罗裙,慢悠悠地摇着团扇,从一旁木梯上缓缓走下。
她扶了扶发间快要滑落的珠钗,单手掐着腰,横眉冷眼道:“少跟我在这儿胡说八道,谁说盛玲珑死了?她那个混账玩意儿估计又在哪儿猫着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混江湖的难道不懂这规矩?”
台下那人觑了她一眼,连忙垂下头来小声嘀咕道:“不是听说三年前就被百鬼教打下绝心涯了么,怕是摔了个粉身碎骨啊,哪儿还能见着尸体。”
沈千帆挑眉冷哼:“三年前?我两年前还在平阳城见过她,难不成是我青天白日的见鬼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目送沈千帆离开后,这才窃窃私语起来,话题骤转。
“听说城主风流债不少……”
“可不是,沈城主前不久还同乾坤门的陆少侠好着呢,近些日子不知怎地把人给甩了,又重新找了个相好,好像是金麟宗谢扶摇的首席大弟子,叫什么……应不循!”
“哎呦,那应不循也是一表人才啊,武功相貌以及门派都同陆少侠不相上下,这样说来,沈城主倒是好福气啊。”
“沈城主自然是好福气,但那乾坤门的易门主可是气坏了!气得他卧床七日滴米未进呢!老兄,你是不知道啊,陆浮舟练功时听闻沈城主与应不循好上了,当场便走火入魔,成了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天呐!竟是如此吗?城主真是造孽啊!”那人啧啧咂舌,震惊不已。
盛玲珑咽下最后一口鸡腿,神情已经颇为无语了,她对这些风月之事属实不感兴趣,这些人就不能议论些正经事吗?怎么乱嚼别人舌根。
不多时,楼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闲聊,而这次的内容,却是她格外有兴致的。
大堂中央位置,坐着三个奇装异服的客人,他们从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到最后直接以正常音量公开谈论。
“听闻望月山庄的虞庄主,上月在鼎原山修炼北幽神功时走火入魔了,这事儿是真是假?”
“我想应当是真的,不然望月山庄怎会由一个妇道人家当家做主?”
“妇道人家?虞庄主不是有好几个儿子吗?难不成没一个能撑得起山庄的?”
“嘿,生那么多有什么用啊。”那人往四周环视了一圈,随后掩着嘴压低了声音道:“那徐氏所出的二公子,不知跟虞庄主生了什么嫌隙,竟然将姓氏都给改了,听说人家现在是随母姓的!那虞老夫人上赶着把山庄交给她最疼爱的二公子掌管,人家都不要!推三阻四的看不上眼呢!”
“望月山庄怎么说也是八大势力之一,庄中弟子众多,更是财大气粗的,那二公子这都看不上?”
“嘁,论财大气粗,望月山庄可算不得什么。你可知那徐氏的娘家,曾经是前朝的皇商呢,如今虽说是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
“那倒也是,那虞家其他儿子呢?”
“那郑氏所出的双生子虽说已有十八了,但整日花天酒地,流连于烟花柳巷,染了一身恶习,早就被排除在外了,剩下的几个还是刚断奶的稚子呢。所以说啊,如今的望月山庄才能被一介女流掌管,因着实在是挑不出来能主事儿的呗。依我看呀,怕是用不了多久,望月山庄就会被踢出八大势力之一了。”
“老兄说得对。”
“不过我听说虞大小姐如今正在招婿,老弟你也是年轻有为,仪表堂堂,要不要前去平安城试上一试啊?”
“还是算了罢!那虞大小姐已年过三十,半老徐娘一个,我就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这时桌上另一个一直缄默的同伴终是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满脸嘲讽道:“我呸,还就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呢。马汾,你也不去外头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长了几只眼睛几张嘴,就你这样的鞋拔子脸,给虞大小姐提鞋都不配。”
他声量颇大,鞋拔子顿时有点儿挂不住了,周边食客纷纷朝他们看过来,接着看到被说是鞋拔子那人的长相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来,鞋拔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的,气愤地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躲进桌子底下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盛玲珑拧着眉往下睨了一眼,那帮人听口音不是中原人,长相平平,也看不出什么来,唯有那鞋拔子脸形容的很是贴切。
她吃饱喝足之后,又歇息了少顷,楼下也没再议论什么能提起她兴致的事了,便挥手招来小二结了账,拿起无虞大步流星地出了酒楼。
暖意融融,微风和煦。
远处的山峦覆着一层青翠,盛玲珑身骑白马,马蹄在官道之上踏出一片飞扬的尘土。
如果醉仙楼那几个人所言非虚,虞达明确已走火入魔,失去了理智。
盛玲珑面色森寒,眸底划过一丝冷厉,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她策马扬鞭,直奔平安城而去。
但是,她不管虞达明是否清醒,能否说出小院中的其他同伙,就算是日后会授人以趁人之危的话柄,她也势必要亲手了结他,绝不会给他个痛快的。
赤云城和平安城相距不过百余里地,艳阳正盛时,她到了望月山庄所处的平安城外。
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新朝虽立,但世道颇乱,大多数城郡都如凤安城一般,治安管理差,城防松懈,任人自由来去,不会多加阻拦。
盛玲珑是头一回来平安城,刚牵着马走到城门口,便被守卫的士兵拦了下来,说是要盘查户籍路引之类。
盛玲珑脸色微僵,天知道她现在就是个黑户,就算是户籍还能正常使用,她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给人看,万一真被查出点儿什么来,她怕是要被抓起来下大狱了。
江湖草莽,哪儿能与官斗。
守卫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盛玲珑又自认不擅说谎,此刻戴着月白面纱,支支吾吾地随便找了个借口,在守卫逐渐怀疑她心怀不轨的眼神中翻身上马,忙溜之大吉了。
从城门进怕是行不通了,若是强闯必会引人注意,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原本她是想找个偏僻的角落,趁人不备直接施展踏雪无痕进去算了,但转念一想,就算是成功进了平安城,但这白日里望月山庄想必守卫也是极为森严,她还是得找个地方猫着。
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还是再等上一等,晚些天色暗下来了,就悄摸翻墙吧。
盛玲珑骑着马,在城外的护城河边漫无目的的闲逛。
以如今的世道,除了皇城脚下,旁的地方压根儿没人会盘问的这么详细,她原以为平安城也是一样。
如今看来,平安城在虞大小姐的治理下,倒真称得上一声平安。
日头渐落,盛玲珑坐在河边柳树旁的墙头,手肘随意地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垂下来的右腿轻轻晃动,衣裙被风吹得飘起。她将水壶里的水一饮而尽,擦掉嘴角的水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玉佩的流苏,目光遥遥地望着远处的山峦和青翠的柳树。
约莫再等半个时辰,就可以去做那翻墙越脊之辈了。
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染了一层碎金,鸳鸯嬉戏,柳枝浮动,偶有船家驶过,一派宁静祥和。
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畔的宁静。
盛玲珑眸光一凝,循声望去,却在看清来人样貌时,神色骤然僵住。
面容如玉,眉若远山,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扬,却不显半分轻佻,反而添了几分清冷之意。月白广袖翻飞,衣裳绣着的同色暗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流转着别样的光华。
两年不见,虞清至风采依旧,仍是那般风姿绰然。
盛玲珑松开被她的手指绞弄成一团的玉佩流苏,嘴角弧度不由得往下沉了几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行至河畔,轻勒缰绳随即翻身下马的虞清至,眸中寒意凛冽。
“阿煦。”
不光样貌没有丝毫变化,就连那唤她的声线,也一如既往的清润和煦,温柔细腻,好似付出了一腔真心,里面不掺杂一丝虚情假意,细听甚至能听出些可笑的委屈来。
他委屈什么?
他有什么好委屈的!
她没有让他父债子偿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她都这么讲江湖道义了,他怎么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盛玲珑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乌黑似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眸里凝了一层薄怒,她俯视着墙下丈余远的男人,声音冷到如寒冬腊月的冰雪一般,刺进人的骨髓之中,直让人汗毛倒立,遍体生寒。
“虞清至,你来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惦记着玄冰卷?想再来骗我一次吗?”
虞清至从来没有听盛玲珑以这种语气说过话,清冽的声音似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极尽凉薄凛然,其中还夹杂着少许嘲弄,而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阴翳,仿佛对他恨极、厌极。
在他的印象里,阿煦温婉,善解人意,说话轻声细语,眉眼含笑。
这两年来,他每天夜里都会想着她才能入睡,想着她的音容笑貌,想着再见时会是在何种场景之下,她会有什么反应,是对他恨之入骨,还是不计前嫌?如今看来,后者果真是他痴人说梦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一时间还是有些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墙头之上眉目冷厉,面如寒霜的紫衣女子,这一幕渐渐的与八年前相重合。
那个脸上笑容明媚又张扬的少女,似烙铁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上。
虞清至压下眸底的酸涩,轻抿的嘴唇微微翕动,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如果不是虞达明,阿煦还会和八年前一样,意气风发,潇洒恣意。
这都是虞达明害的。
长睫之下,虞清至的眸底划过一丝阴翳,舔了舔略微有些干涩的唇瓣,他抬眸深深地注视着盛玲珑,声音有些沙哑:“阿煦,我从未对玄冰卷动过心思。”
盛玲珑挑眉,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旋即满是讥讽道:“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她顿了顿,颇有些自嘲的意味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别无所求的对别人好,我早就该想到的。”
虞清至眼眶泛红,眸光覆了一层雾色,他仰头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阿煦,倘若我有所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