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的离开像是一种凌迟。
贺炤说了分手,余伯希就真的离开了。等到周一再上学,那个熟悉的座位就已经被老师撤掉了,桌子上甚至还放着上周末余伯希还没给贺炤讲完的题。
贺炤瞬间惊慌起来,他连忙走过去问道:“老师,为什么要撤掉余伯希的桌子?”
王老师看了看他,惊讶道:“你不知道吗?余伯希转学了啊,他要出国了。之前就在做准备,你们关系好,他没告诉你吗?”
贺炤几乎是如同走尸般僵硬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以为只是我牵绊住了他的脚步,却不知道他竟然已经筹划了这么久?
所以,他到底是早就选择了离开,还是因为贺炤的分手才要离开的?
他的那句“我选你”,又是真情吐露,还是临了的欺骗?
这些问题盘踞在贺炤的心头,却又最终被一个事实击败到烟消云散:余伯希,真的离开了。
那个前几天还在本上不断练习为他写情诗的人,真的离开了。
余伯希给贺炤带了一片盎然生机,又顷刻之间席卷离去,贺炤的心间于是只剩荒芜。
贺炤木讷地回到家,贺建成见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也不奇怪,像是早就知道了余伯希会离开似的。
贺炤不愿意在贺建成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强撑着坐起身要回自己的房间,贺建成的手掌却摁在他的肩头,让他坐下。
贺建成的目光越过贺炤这几日愈显单薄的脊骨,看向很多年前他也深陷热恋之中时和挺着孕肚的邵予新的合照——那是他们第一张全家福。
贺建成开口,声音竟然要比贺炤还要嘶哑,“累了难过了就坐在这里休息吧。他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你为他难过是应该的。”
贺建成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
中年人沉重的、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落在贺炤的心间,最终,他在黑暗中萃出了几滴泪来。
那个曾经在这个屋子听他故事的少年,终于还是一声不吭地走了。
除了家人,最先察觉到贺炤变化的还是孙云安,他是知道贺炤和余伯希的关系好的,即使贺炤没有言明他和余伯希的关系,孙云安也从察觉到了两个人非同一般的暧昧。
晚上放学,班里的同学都陆陆续续离开了,贺炤却背对着教室,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是在看那个已经被填满了的空座位。
座位可以被轻易地填满,但是人的心不会。
孙云安走了过去,轻声道:“不早了小炤,我们回去吧。”
贺炤一声不响,像是一株已经凋败了的花。
窗外花落似有回声,屋内思念无论如何叫嚣也是一片寂静。
半晌贺炤才开口道:“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只要是对他好的选择,我是可以割舍下的。我以为,就算他离开,我们至少还可以再做三年的同学。”
孙云安问:“你不知道他要走?”
贺炤移过来的眼睛一片通红,像是随时随地都蓄满了泪水,他哽咽道:“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永远呆在渭城,即使是渭城,对余伯希来说也太小了。我以为他要离开也是要等到我们高考结束,我没想到他就立刻会走,我甚至.......”
贺炤的声音像蝴蝶振翅一样的轻,又像被沙子堵塞一样干哑,“我甚至没有和他好好地道一个别.......你说,他是不是恨我?王老师说他早就开始计划要出国了,他难道,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我吗?”
贺炤问得委屈,看上去是真的很难过。孙云安却忍不住笑了,一个人还能有怨有念,就还不算太坏。
他拖过一把椅子在贺炤身边坐下,又重新用回他惯常轻松又有些吊儿郎当的语调道:“你要是问我,我觉得吧,他都爱死你了好吧!”
贺炤停止了抽泣,带着鼻音的一声:“嗯?”
“你还记得之前你和他的合照被爆出来的事吗?”
“当然记得。最后是王老师教训了那些人,其他同学后来也帮我说话,于是就渐渐过去了。”
“你真的觉得是王老师心软?”
贺炤茫然地点了点头,“难道不是吗?”
孙云安看着这个被余伯希保护得很好的朋友,叹了口气,左右都是疼的话,还是告诉他吧。
他下定决心般说道:“是余伯希,他替你挡下了。”
孙云安像个说书先生一样,拿着贺炤的笔袋往桌上一拍,道:“你觉得为什么王老师那次会真的公正的裁决?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是个好老师吗?他如果真的是一个好老师,为什么再往前你和王鹏帆差点打起来那次他不处分王鹏帆?”
刹那间,余伯希那日站在王老师办公室最后的那句“王老师,现在就结束了吗”涌上心头。
贺炤慢慢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余伯希知道你这个人最需要的不是任何鼓励和安慰,是只要有一丝的善意落在你身上,你就会自我修复,然后天天又喜滋滋了。所以当时是他请王老师帮忙,又自己亮明对你的态度,这件事才会顺利解决的。”
“小炤,余伯希这个人我不多做评价,但是他的确为你搭建了一个充满善意和温柔的虚假世界。”
那天余伯希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本身是一个很好的人。”
贺炤信了。
可事实是,不是人好就会被这个世界善待;这个世界因为余伯希,才愿意对他温柔一分。
贺炤好像又看到了那日余伯希的笑容,和煦地、温柔地注视着他的余伯希。
他一直以为余伯希比起他来是更会直抒胸臆的,原来他也是会为他留下未曾说出口的温柔。
贺炤掏出手机,狠狠地戳动和余伯希已经不再会有反应的对话框,他好想再说一句:“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现在不得不先放下你……”
可是迟到的解释,余伯希没给他机会说出口。
是他选择的狠心辜负,他必须承受代价和凌迟般的痛意。
贺炤低下头无力地捶打着桌面,眼泪终于在这个空荡的夜幕夺眶而出。
有的人带着他的爱离开了,却给贺炤留下了一个足够温柔的世界。
泪水模糊了贺炤的视线,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教练,他知道,即使痛,他也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了。
那年的跨年,贺炤甘柠再次将《一个失败者的自述》搬上了舞台。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舞台上站着的不只有贺炤一个人,还有宣舟。
经过改编后的《一个失败者的自述》不再是一个屡败屡战屡败屡战的孤独的故事。
宣舟和贺炤成为了k的两面。舞台上贺炤饰演的k屡次遭遇失败,而宣舟饰演的k则是那个在一次次失败和低谷之后仍然要爬起来的,在成为自己的路上绝不退缩的人。
到最后,k也不再是没有任何读者和伙伴的孤独的写作者,他最终也有了自己的伙伴和战友,即使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由于前一年他们积累下来的口碑,这一年他们的观众几乎翻了一倍。即使钱威他们依旧没有同意让他们站在最好的舞台上演出,不算大的场内,也久久回荡着掌声。
贺炤站在台上最后谢幕,眼神却依旧看向那个前排的,空余的,留给他第一个观众的座位。那里放着一台录了整场的相机。
话剧结束后,最兴奋地显然是第一次登台演出的宣舟。
经过几乎一年的练习,宣舟展现了惊人的进步。他从以前那个见到人都有些害羞不敢直视人眼睛的腼腆的人一步步变成了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演员。
他兴奋雀跃地说:“我真没想到我可以做到!今天演完,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贺炤笑了笑,“你今天的确演得很好,都把我吓了一跳。”
甘柠也完全变成了粉丝似的,“宣舟,你知道你在舞台上真的让人移不开眼!”
她悄悄在宣舟耳边道:“我告诉你啊,还有小姑娘今天偷拍你呢!”
宣舟的脸一下红了,但还是很高兴地说:“今天跨年,我请大家吃饭!”
走在街头,时不时可以听到烟花腾空的响声,一些圣诞遗留下来的圣诞树还在热闹地装扮着这个世界。
清冷的空气打在脸上,他们推开了一家喧闹、热气腾腾的火锅店的门。
三个人点了一桌子的菜,他们汽水配饮料,一如往日地彼此交换自己近日来看的喜欢的影视作品还有做剧时的感悟。
贺炤还掏出了他今晚录制的话剧的视频给他们看。
甘柠说:“我已经锁定好几所学校的编导系了,只能考了!”
宣舟也激动地说:“我也想考!”
宣舟的脸被热气蒸红,看起来竟然像是带着几分醉意一般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父母的感情不好,我爸天天喝酒,回来就发酒疯,有时还会动手......我一直都很担心害怕,想着什么时候能带我妈妈走就好了。于是我拼命学习来到了渭城一中,我也说不上我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总之我就是这么活着,直到我遇见了你们......”
“大家都说朋友就是自己选择的家人,你们.......”宣舟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就连耳朵都变红了。
贺炤想起宣舟第一次站在舞台上,即使台下没有观众他都紧张地不敢抬头。此时也很欣慰,拍了拍宣舟的肩膀说:“好了我知道了,你是想当我们的弟弟了。”
甘柠也使坏,倒了一杯水放到宣舟面前,“好了弟弟,喝口水降降温吧,我怕你一句话没说完先自己烧坏了。”
宣舟看了看他们,他刚刚一时激动说出来的话,意识过来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现在被他们这么插科打诨,倒也放松下来了。
一年的时间,无数次伴着晚霞的排练和在聚餐时的畅所欲言,已经让他们确信,彼此就是自己的战友和同行者。
火锅吃完已经接近凌晨。街道上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他们站在矮小的小巷之中,透过眼前重重叠叠拥挤的老式平矮的房子,看到了在夜幕中需要他们仰头才能尽收眼底的矗立的高楼大厦。
很久没有想起了,可是贺炤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想到,也许再过几年,余伯希就立在这样的大厦的顶尖。
“你们快看,那边在放烟花!”宣舟高兴地指着那簇升起红色的烟花叫道。
“砰”地一声烟花再度升起,贺炤抬眼望去。烟花和身边的笑容交织在一起,一片平和。
贺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耀眼的烟花,像是盯着他赌上一切要奔赴的未来。
他会努力,直到他们再次相遇,直到他不再需要抬头才能仰望他。
贺炤握紧了拳头,他想,这应该会是很好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