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山孤院，江湖人并不知道柳裵藏身于此，亲卫非常谨慎，扮作农家守卫在院子四周。

柳裵在盟主府点燃火油自尽，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葬身之地。并不想活下来的他被“归还武功”这个要求留在人世，眼中的野心和热切都消失了。他也不再执拗于盛槐，整个人寡言而平静。

汤药煎好，楚崖走向坐在廊下的盛槐，希望他能去给主子送药。

盛槐视若无睹，转身朝大门走了出去。

到这里已经有七八日，盛槐和柳裵的关系非常冷淡。柳裵的伤比盛槐严重很多，盛槐从没过问，也没有去看过。两个人都默契的保持着这种疏离。

楚崖没办法，只好自己去送药。小根从外面回来，他这段时间留意着江湖之事，估计是有什么重要消息，没理会楚崖的问候，径直去了柳裵的房间。

山野流水潺潺，数片红枫飘在水面荡开涟漪，缓缓从石桥底下淌过去。

水面倒映一道孤影，盛槐负手站在河边，也不知道在此停留了多久，肩上有两片掉落的枫叶。

脚踩落叶发出沙沙声，盛槐微抬眸，看见站在石桥上的柳裵。

“给我十天时间，然后我就把武功还给你。”柳裵垂眸看桥底流淌的清水，还有水面的倒影。

盛槐拿掉肩上的枫叶，“你要怎么还？”

重伤调养了七八日，柳裵的脸色仍然有点苍白，声音轻弱，“我把内力给你，你就能重新习武。将来即便我不……不是武林盟主，你也有能力自保。”

转折的词连的生硬，现下就已经不是武林盟主，还说什么将来。

盛槐知道那句话后面应该接什么词，将来即便我不在。

“这样再好不过。”盛槐心中一片阴霾，开口的声音十分冷漠，“你记住，在没有把武功还给我之前，你千万别死在哪里。这是你欠我的。”

无情话原来这么伤人心。柳裵袖子下面的双手捏紧，指尖掐进皮肉。这些天盛槐对他不闻不问，看来是真的已经厌弃自己了。

盛槐说：“十天后，我在十里亭等你。”

柳裵答：“好。”

风起，火红的叶子漫天飞舞。盛槐转身离去。柳裵一袭白衣立在桥上，目光望着越走越远的身影，神情寂然。

十日时间，江湖形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处决卢则后，许泠泠接任青云掌门一位，彼时余霄还在因为她抗拒北院而烦恼。许泠泠主动找到余霄，将四年前余龙镗死亡的真相告知。

余龙镗被杀，是有人想要挑起北方混乱，趁机让三司镖局和烈马牧场反目成仇。这么做的目的是坐收渔翁，统一武林。背后指使乃是周道昌。

周道昌死无对证，余霄怀疑许泠泠信口雌黄。许泠泠给余霄看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样东西，让余霄不得不信。有人推测那样东西是禅柯寺的勾魂薄。余龙镗是被老鬼亲手所杀，勾魂簿上一定存有证据。

许泠泠提出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周道昌是听命北院行事。这一点没有证据，因此只能算猜测。

接下来许泠泠还向余霄说明云谷派灭门，温繁之被杀，皆是北院所为。云谷派被灭门时，余霄已经跟北院有了接触，对于这件事他是知情的，知道许泠泠没有说谎。温繁之确实也是北院授意所杀。

令余霄感到震惊的是，许泠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许泠泠的解释是，她在北院安插了探子。

余霄不管她的探子是谁，更在意她竟然准确无误的知道这么多内情，不由得开始疑心周道昌跟北院是否有勾结？那么自己父亲的死，或许也是北院指使。他立马找到周紫玉，一顿逼问下来确定周道昌跟北院有密切来往。

许泠泠告诉余霄的这些事情，她同样也宣告了整个武林。

那些保持中立、反对的武林门派更加抵触北院，就连原先站在北院这一边的门派也开始动摇，有意跟北院划清干系。

闵淮王府干涉武林过深，幕后操作其心不轨。闵淮王与太子争权，需要借助江湖势力，凌今琅大方许诺各大门派好处，处处庇护。这样的帮助需要大大的回报。没有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充当他人成王之路的基石。

凌今琅得知情况后勃然大怒，这群伪君子！也不看看自己当初帮了他们多少，现在看到风向不对就要割地划席。

她将所有的怒火全都砸在前来质问的余霄头上。余霄是个非常孝顺又暴躁的人，疑心父亲的死跟凌今琅有关，而且自己现在无需再倚仗北院，当即就跟北院翻脸。

转瞬之间，江湖各派纷纷过河拆桥，跟北院一刀两断。

紧接着烈马牧场家主司空朔的死因被查出，乃是罗摩堂所为。凌今琅威胁余霄让他再也当不了武林盟主，余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披露罗摩堂是受北院命令杀了司空朔。

江湖与朝廷本来泾渭分明，如今被歹人搅成一团，为了私利造成杀戮无数。

此等境况就是青云掌门曾忧虑的，可惜那时各门派深受北院好处，谁都不曾细想过。

这下戳穿北院的丑恶嘴脸，江湖各派群情激愤。盟主余霄道貌岸然的表示，三司镖局曾与北院来往，实际是被郡主胁迫不得已为之，江湖大乱，他将带领武林各派，势要将北院这股歪风邪气驱逐出武林！

凌今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最终会葬送在一个女人手上。她恨不得将许泠泠挫骨扬灰，召集精兵攻上青云派。

得知这个消息的盛槐已经做不了什么，但还是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来到青云派山脚下的镇子。

镇上百姓都在议论，余霄带领武盟各派齐助青云派击退北院精兵，大挫北院。听闻这些，盛槐放下了心，准备离开时意外遇到了青云掌门。

许泠泠英姿飒爽，眉目秀丽，俨然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秀发用玉冠盘起，身后跟随十数个弟子，掌门威仪初显。

兄妹俩遥遥相望，再没了当初的水火不容。

许泠泠遣散弟子先去办事，走到镇外的河边，盛槐已在那里等她。

她捡起几颗鹅卵石，调整好角度往河面掷去，出了一串漂亮的水花，她冲盛槐一笑，“你那时候总说我笨，我学了好多年呢。”

让一个三岁的孩子学打水漂，盛槐现在想想觉得是自己为难她了，那时或许不是为了教会她，而是让她看看哥哥有多厉害。男孩子总是有一种臭屁的自信。

“青云掌门把你教的很好。”盛槐说。

“是师父和大师兄把我带大的。”许泠泠已将他们当成亲人，说到此处有些伤怀。又想到哥哥屡次为救自己不顾生命危险，如今更是武功尽失，她本该陪在哥哥身边，可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对哥哥生出了满心的歉疚，“阿吉，青云派倾注了师父毕生心血，我要培养出一个有能力接任掌门的人，才能离开。”

盛槐怎会感觉不到她的愧疚，说：“我不是来带你走的。你的人生有自己的活法，别人无法干涉，即便是我也不能，所以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

许泠泠早就知道他不会责怪自己，心里更加难受，上前几步，伸手抱住他，泫然欲泣的喊出两个字，“哥哥。”

这些年看着许泠泠从黑白分明的傲气侠女，一步步被磨平棱角，学会合群，学会接纳，学会宽容，盛槐心里是欣慰的。她终于能在这个江湖安全自如的活下去。

他“嗯”了一声，轻轻拍了下她的背，“我有事要问你。”

许泠泠擦掉眼泪，后退几步站好，“你说。”

盛槐想知道的是她怎么会知道余龙镗的死因，还有云谷派，温繁之，这些本不会被她知晓的事情。

“是柳裵告诉我的。”

盛槐非常诧异，“他来找过你？”

许泠泠点头，“大概是一个月前，司空家主出事没多久，那时候我刚把卢则从余霄那里带回来。柳裵突然找到我，他将那日跟司空家主见面的经过与我说了，其中有异常之处，他拜托我去调查。”

“为什么要让你查这件事？”盛槐有点不悦，这是北院跟柳裵的恩怨，不该牵扯许泠泠。

“你别怪他。”许泠泠一直对柳裵有意见，但事关司空朔，她必须去做，“当时他被北院盯上，根本抽不开身查这些事。十天前他又找过我一次，云谷派，温繁之，还有余龙镗的死因，我对外说是探子查到的，其实都是柳裵说的。”

柳裵曾效忠北院，这些内情他必然知道。但盛槐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我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许泠泠像是卖关子似的询问，眼神复杂。

盛槐示意她说下去。

“他说他对不起我们。过去的事情无法补偿，这些由他一手促成的祸端，也该由他来终结。”许泠泠叹了口气，“也多亏他交代的这些事情，江湖各派才能下定决心跟北院断绝来往。起初我怀疑他说的这些话，但他说不会害我，因为我是你最在乎的人。”

说到最后，许泠泠满脸担忧的看着盛槐，轻声问：“哥哥，你心里……还有他吗？”

盛槐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沉默的看着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今琅好像知道了这些事情是柳裵透露的。我听余霄说，罗摩堂正在追杀他。”许泠泠本可以不说这些，哥哥没了武功，不能再卷入这些麻烦。但她如果知情不说，哥哥一定会怪她。

盛槐一如既往的平静，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离开。

他没管柳裵在哪里，找到最近的紫英阁驻地，见到了徐灵涧。最近江湖风云万变，紫英阁非常忙碌，徐灵涧面前的桌上堆了小山一样高的文书，插着羽毛的急信占大多数。

每一封急信，文书，都是江湖浮动的人心欲望。每一条消息都可能让某个门派，某方势力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你等我一会，马上就好。”徐灵涧奋笔疾书，快速翻阅文书。

盛槐便坐在旁边等候，安静的像是不存在。在徐灵涧忙碌时，一张信笺从桌上掉落，摊开在盛槐不远处。他扫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随口问：“你最近见过何山鸣吗？”

正在收拾文书的徐灵涧动作一顿，随即用很风轻云淡的语气说：“你不说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罗摩堂取代禅柯寺成为中原武林最大的杀手组织，郑聿晋升副堂主掌管塞外势力。禅柯寺辗转塞外那段时间，徐灵涧和郑聿没断了来往，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各取所需的利益。

“怎么掉了？”徐灵涧这时才注意到掉在地上的信笺，捡起来随手放到桌上，和盛槐说信笺上的内容，“凌今琅怀孕了。”

盛槐看着徐灵涧，“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